肆捌

    女使来到满春楼时陈香扇与越然正坐在大堂的一角用早饭,外头的雨依旧下个不停,陈香扇在听闻那句:“陈娘子,咱们又见面了。”后回过头来。

    “是你。”陈香扇放下手中木箸点了点头。

    女使垂眸将双掌叠在腹前,“我家夫人邀您过府一叙,不知您可有空闲?”

    “过府一叙?”陈香扇下意识看向越然,越然知她在问他的意见,“既然刺史夫人相邀,你便去吧。办正事要紧。不必担心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陈香扇应了声:“好。”

    她这才又同女使说:“劳烦你去外头稍等,我稍后便好。”

    女使闻言一拜,退出了满春楼。

    大抵半刻钟后,陈香扇从饭桌前起了身,她说:“那阿然,我走了。”越然微微一笑,拾起靠在桌案边的那把纸伞递去,嘱咐道:“雨天路滑,行路小心。”

    “嗯。”陈香扇接过纸伞,轻轻拂过越然搁在桌案上的掌心后离去。

    越然无言望向窗外,悄悄握起掌心她留下的痕迹。

    陈香扇来到满春楼的门牌下头抬眼望见巷子口停驻的马车与静立的女使,随之将纸伞撑开,便是这撑伞的瞬间,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陈香扇定睛一看手中纸伞,不就是亡国那天从小黄门手中接过的那把?

    不同的时节落下的那场雨,却同样将太沧的过去无声无息的抹去。当世人谈及那样一个晦暗的王朝,又有谁会记起曾在梦粱殿中殉去的那些人……

    陈香扇不敢去想,后世到底会为她们书上怎样的一笔。

    亦或是毫不着墨。

    只是无论哪种结局都让陈香扇痛心,她想她们若非被那样一个王朝笼盖,遇见的天子是个可堪依托的明君。袁慧烛的抱负,琴娜的愿望、琥珀词的才华、秋半晚的天赋、李吉秧的追求、以及冯照春的理想,是不是就不会被埋没?

    可惜往事如烟飘散,陈香扇愿只愿不再有人重蹈覆辙。

    不知不觉走到了巷子口,女使的呼唤总算唤得陈香扇抬起眸,她为她掀开了车帘,“陈娘子,外头雨大,您快些进去吧。咱们该走了。”

    “多谢。”陈香扇颔首登车。

    她先是垂了眸,而后又探向窗外。一路上那把纸伞就稳稳立在她的脚边。

    就好似她们陪在她的身旁。

    -

    雨雾遮住越然的视线,他在酒楼里收回目光,孤独地坐在桌前。此时,赤芍伸着懒腰不知从何处来到越然身边坐下,她望着桌案上空荡的饭碗,出言抱怨:“不是,你怎么什么都不给我剩!”

    “想吃自己点。”越然语气平淡。

    赤芍见状捧着小脸讥讽道:“啧啧,怎么?离开我们阿姊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也是,我们阿姊就是这么有魅力。你这样也是正常——”

    “赤二金,你在这儿,谁去随行?”越然蹙眉看向赤芍。

    赤芍撇撇嘴,“自然是大牛啊。”

    彼时,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牛头奔行在大雨中紧紧追随着陈香扇的马车,可不知为何?他竟猛然打了个喷嚏。他不解?难不成是伤了风寒?等等……该不是堂主又在说她的坏话吧?

    “赤二金,我瞧你这百鬼堂堂主的位置还是趁早让给牛头吧。他倒是比你更像个堂主。”越然出言反击。

    赤芍撅了噘嘴,他们俩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斗嘴打闹,只可惜那样快乐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我!我不让,要让你让!气死我了,今天阿姊不在,我要吃穷你越大福——”

    话音未落,越然就忙捂住了她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越然压低声音警告道:“我说过,不许再叫。”

    “那…你也……不准叫我赤二金。”赤芍愤愤甩开他的手掌。

    越然道:“成交。赤二芍,你来寻我该不会只是斗气?说吧,到底什么事?”

    赤芍半晌怄着气,这会儿总算想起自己来寻越然的意图。可她偏要卖个关子,谁让越然出言将她得罪,“先请我吃饭,等本堂主看见吃食,自然就告诉你了。”

    “赤二金。”越然握了拳。

    赤芍却不退,“越大福!”

    “来人。”终是越然忍下了这口气。前日招待他们的杂役,今日还在兢兢业业地干活,他笑着走来,却在看见赤芍的那张脸后转身要逃。越然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臂,“去将所有晨食给她全上一遍。”

    “啊?”杂役迟疑,可他又害怕地连连应下,“哎哎,好好。”

    不多时,晨食全部上了桌。赤芍两眼放光要去拿那竹筒里的木箸,却被越然一掌拦下。

    她委屈巴巴看向眼前人,“干什么?东西都上了!为什么还不让吃?”

    “先说,再吃。”越然侃然正色。

    “好吧……”赤芍环顾而望,想这周遭人多口杂便向他的耳边靠去。

    谁成想,越然将其又是一掌推开,“离远点。”

    赤芍无奈摇头在越然身边压低声音,“阿兄查到霍满金的动向了,他说霍满金跟金明舫往来密切,而且他现在极有可能效命于金明舫。”赤芍说罢离开越然身边,迫不及待大快朵颐起来。

    越然则将双臂环抱胸前,望向檐下雨幕暗暗念了声:“金明舫?”

    -

    满春楼到州衙不过两条街的距离,陈香扇到时公堂上那方惊堂木正巧重重落下。这样的阴雨天,前来围观听审的百姓屈指可数。陈香扇下了马车,她隔着州衙的门远远便瞧见堂下那个坚定的背影。

    冯且异今日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可她髻上的幞头却梳的利落。

    冯且异跪的笔直。犯错的人,不是她。那骂名缘何由她来背?她终不再为保住那虚无缥缈的清白之名,而选择一再退让。她要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纵使最后被人诟病,她也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亦是为同样遭受过这些的苦难的她们,讨一个公道。

    “请刺史大人明鉴,还民妇一个公道。”冯且异的声音穿过滂沱落向州衙外,陈香扇撑起旧时的那把伞怔怔相望。

    她们的声势是如此的铿锵,她们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

    她们从不是世人口中相传的那样不堪一击。

    陈香扇微笑着泪眼朦胧,她甚至感到自愧不如。可她甘愿做这一切的旁观者。女使在茫茫中为她引路,“陈娘子,阿郎正在断案。您随我从侧门至内衙。”

    陈香扇颔首无言,自侧门而入。

    走过与公堂一墙之隔的内衙,偶然听闻几声争辩。

    能言的女使时不时回首相望,终是忍不住开口:“听说这前来状告的妇人是我们夫人曾经的师姐。来前儿我在衙门后头听了几句,这夫人师姐见了我们阿郎丝毫不怯,字字句句说的明明白白。要知道,这州衙包括董家老宅,除却我们夫人外,就没有不怕阿郎的。”

    “那妇人还真是好样。”

    女使的话里话外全是对冯且异的敬佩,陈香扇笑了笑没去接茬。转头再次踏进宝音阁,阴暗的雨帘遮住了留仙厅前孤身坐着的人,陈香扇隔着遥遥听女使唤了声:“夫人。”

    冯映秋垂下望天的眼眸,冲连廊上的女使摆摆手示意众人退避。

    女使见状俯身与陈香扇作别。

    陈香扇眼见着众人退出宝音阁,偌大的园子,便只余下了她与冯映秋两个。

    “陈娘子,咱们又见面了。”冯映秋出了声。陈香扇站在连廊上寸步未动,“夫人寻我前来所为何事?夫人可是改变主意了?”

    冯映秋摇摇头,陈香扇却看不真切。

    她只说:“过来坐。”

    陈香扇迟疑着穿过连廊来到冯映秋身边,这时她才看清冯映秋在靠近雨帘的位置搁了两把椅子。陈香扇瞧着她拍了拍身边那把邀请自己坐下,“没什么,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陈香扇诧异,却还是无言坐了下。

    “你们昨儿去找师姐了?”冯映秋的嗓音清脆,就是堂前落下的雨也盖不去她的悠长。陈香扇点头望向风雨中的戏台,冯映秋也与她一同望去,“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动师姐来为自己讨公道。”

    陈香扇闻言回想起昨日的事,如实作答:“我是去找了她,但前来报官这事,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也无权干涉。”

    陈香扇明了冯且异能迈出这一步,并非是他们的功劳,是裘某的话激怒了她。在别人看来那段过往是如何不光彩,如何难登大雅,但于冯且异而言却是她最璀璨,欢愉的时光。

    所以,她与越然也不过是恰巧顺水推舟罢了,

    可冯映秋似乎并不这么觉得,“师姐性子倔,但她这人又特能忍气吞声,这些年为此吃了不少苦。可她就是这般她也不愿接受我的帮助,或许她也觉得我与冯照春一样,巴高望上,如蚁附膻吧。”

    “以至于,我每每见她,她都选择避而不见。”

    陈香扇回眸看去,竟瞧出眼前那琼堆玉砌的佳人心下藏着许多无奈。

    可冯照春几时不是一样?

    陈香扇欲言又止,冯映秋又接过了自己的话茬,“其实,自我被纳进董家开始,我就渐渐理解了冯照春。有时候命运的捉弄,大于自己的选择。我也早就看透放下,我唯一的执念也就只剩没能好好唱完那散场的戏。”

    “那日我故意不接她的信,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接,同样也是在逃避推脱。我代替不了大家,留仙园亦不是我一人。可直到今日师姐勇敢的出现,以及那天你坚定的眼神,都让我恍然,我为什么就不能踏出那一步呢?”

    此话无解,陈香扇回首将冯映秋凝望,可她却起身道出一句:“所以,我想请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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