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柒

    这声汇林苑落去屋外,叫姜有河听了猛地起身就要逃。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江湖的生杀他不懂,可他仍会为此闻风丧胆。那只遗落的鞋落在院门口,姜有河刚想伸手去捡,就被人抢了先。姜有河缩着脖子抬头看,一个小丫头笑着将他的鞋重重踢开。

    他瞧得清,那丫头笑得诡秘莫测。

    “哎哎呀,真是抱歉,不小心踢远了——”赤芍掐腰眺望漆黑的街巷,“你要去哪?我们送你啊。”

    姜有河在赤芍的话音里隐约瞧见,她身后隐匿在暗处的人。

    百鬼夜行,心魔丛生。

    赤芍的百鬼堂就是为斩尽世间不平所生,姜有河望着那一张张豹头环眼的鬼面,惨叫一声摔瘫软在地上。赤芍觉得没劲挥了挥手,手下的人便走来将姜有河架起拖回了院子里。

    冯且异目睹一切,她这才放下迟疑,愿意相信越然的话不是在作假。只是,他们为何凭白这么帮她?难道说这都是冯照春的嘱托?留凤仙,你可是有什么东西还放不下……

    这桩桩件件来得凑巧,一时叫冯且异想不明白。

    越然却在此时向屋门走去,他立在屋檐下同她说:“路还是要你自己来选,我只不过是给你指出了其中一条。我们与你应该还会再见,等到时候你再给我们个准确的答案也不迟。今日叨扰,时候不早,我们就告辞了。”

    “小扇,我们走。”

    陈香扇瞧得出越然对她们动了恻隐之心,她沉默着朝冯且异拱手一拜转身离开。

    冯且异呆坐在床榻边,没再追来。

    院中,百鬼堂的众人死死压着姜有河,越然来到姜有河面前甚至不屑于看他的脸,他只沉声道:“到城外寻棵歪脖子树,将人绑上去。让他也好好尝尝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滋味。”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姜有河的叫喊被赤芍一掌打断。她瞧着眼前这个不知悔改的人渣,忍不住啐上一口,“你还要王法?欺压人家母女这么久,钱花完了可算回头了?我呸——”

    “宗主,那我们去了。”越然无言默许,赤芍转头领着人离开。

    等人都走了,陈香扇与越然踏出院门,走上那条不算平坦的路,他又牵起了她的手,“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不会。”陈香扇摇摇头,“我知你是想帮她。我也想帮她,可我却不知该怎么帮。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这么做是对的。况且,汇林苑是你的,苑中大小事也由你差使,我从来不去插手这些事。”

    越然闻言会心一笑,“可我是你的啊。”

    陈香扇恍然回眸与之相视一眼,再也无话。

    -

    次日,宿州微雨。

    陈香扇推窗望向烟雨中的江南,朦胧的长街上马蹄声哒哒经过她的耳畔,曾几何时她与陈韶也是这般牵马走过青石小路,向着安稳的日子里走去。

    可惜世事无常,无人能解变故与明天哪个先来。

    “缘何起的这样早?”

    昨夜晚归,陈香扇与越然先后沐浴过躺在了一张床榻上,越然靠近陈香扇自是一夜安眠,可他的枕边人却是愁眉不展。这会儿卯时刚过,摸罢身边空荡的榻,越然晃晃悠悠来到陈香扇身后将人环住。

    撩人的呼吸和着潮湿的吻一遍遍落下,陈香扇脖根上的那抹红悄然攀上脸颊。

    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这样一个充满暧昧的早上。

    陈香扇没躲开越然得寸进尺地撩拨,她只开口问:“阿然,你说州衙会如何对待冯且异的状告?是否会将此事草草了结?我心里实在没底。”

    越然将半张脸埋在陈香扇肩头,他的睡意阑珊却还是于她有求必应,“不会。长威收回天下百十余州,几乎过处皆更换了新的刺史,董直能够历经两朝,依旧稳坐宿州,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陈香扇就此沉默,她但愿一切都如越然所说。不若冯且异的人生便只剩黑暗。

    “小扇,别的暂且不提,再陪我睡会儿好吗?”暗夜里杀人不眨眼的无常使,此时竟在陈香扇身后撒起了娇。陈香扇又看了眼天边斜风而下的细雨,出奇地应了声:“好。”

    -

    宝音阁的戏腔停在董直踏进园子那刻,他一身紫色官袍威严伫立在廊前,腰间的金鱼袋并未在天色昏暗里蒙了尘。冯映秋腕间水袖去了又归,她怔怔看着廊下的人。

    董直极少这个时间来看她。

    风雨遮不住冯映秋眼中温柔,她开口唤了声:“直郎。”

    董直将双眼微眯,他看着这个他力排众议扶正的美娇娘,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是爱?还是欢喜?三十六年风流云散,他在看透看淡后,竟有些后悔没能早些遇见她。

    冯映秋回望他脊背挺拔,望他眉目间是历经俗世的风雅而非沧桑。她想若非目的使然,而是在留仙园正茂时遇见他,自己说不定真会全心全意的爱上他。

    只可惜,两个人的对望,却是擦肩而过的命途。

    直到随行的侍从递来一把油纸伞,董直才缓缓抬起官靴踩进风雨孤身行去戏台前。高高在上的宿州刺史,第一次举目相望一个唱戏的女人。

    可冯映秋没有躲闪,没有卑躬,她只垂了眸。

    “夫人可知,州衙今日接了个什么案子?”细雨渐渐落为大雨,董直隔着雨幕问她。冯映秋不解,要知道董直从不与她提及这些公事,“什么案子?竟能让直郎这般重视?”

    董直答:“调戏妇人。”

    冯映秋默而无言,她的疑愁更上心头。董直又道:“夫人又可知那前来状告的妇人叫什么名字?”冯映秋摇了头,董直敛回目光淡淡说了句:“冯且异。”

    “师姐?”冯映秋终于开了口。

    她的反应不出董直所料,她仍是惦记着她的那点过去,“本官听闻那犯事的裘某是满春楼东家的子侄,而那满春楼背靠的又是舟楫署。夫人以为这案本官该如何去断?”

    董直有意试探,冯映秋与之共处数年怎能读不懂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只瞧冯映秋拱手一拜沉声道:“妾身一介妇人岂能置喙,但妾身相信大人定会公正严明,秉公办理此案。”

    “哦?夫人为何如此笃信本官会不偏不倚?难道就因为受害者是夫人的师姐?夫人当真觉得本官不会看在舟楫署的面子上对裘某从轻发落?”董直说罢付之一笑。

    冯映秋却直起了身,她在董直面前看似谨言慎行,实则胆大妄为。

    她说:“非也,大人不会为了任何人,大人若为也只能为自己。新朝初建,天下州府心向长安。新君明政仁行,大人此时奉行新政,正是让新君赏识,稳固自己的最好时机。所以妾身才敢笃定这案子,您一定会还师姐一个公道。”

    “冯映秋。”

    陡然间,三声闷雷传遍内衙,董直抬伞呼了她的名。周遭的女使心下一惊,她恐冯映秋不小心惹了阿郎,落得跟先夫人一般的下场。可冯映秋却微微一笑,有恃无恐道:“妾身在呢?”

    董直又言:“低下身来。”

    冯映秋便识相地侧坐在了戏台的阑干前,她将身子刚刚探出些许就被董直捏住了下巴。咫尺的距离,董直饶有趣味将她凝望,“你的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竟敢讥讽起本官。”

    “为官不谋,直郎早就不做官了。我说是也不是?”冯映秋直勾勾望着对方,没有一丝一厘的怯。

    她说的全都没错。

    董直冷笑一声不再作答,他在雨幕下吻上了她。

    风雨不歇,董直缓缓退去,他在松开冯映秋前这样告诉她,“这么多年,夫人除却那间戏园子,什么要求都未曾向我提过。我知那个地方就是夫人的全部,包括那些个被称之为下九流的人也一样。所以,不管是非对错,我心里的那杆秤,都在向你偏斜,知道吗……”

    冯映秋低垂着眼眸,露出了一抹不知是喜是悲的笑。

    她不会轻易相信董直许给他的一切,只要戏园子还在,她就能一直扮演出他喜爱的模样。冯映秋好似从来都没有心,可面对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还要真心又有何用?

    她清楚地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低沉的声音和着沉闷的雷飘向四野,董直离开戏台仰望天空,他就像苍穹之下蛰伏的走兽。紫色的皮囊,包裹着他鲜红色的野心,他背过身同身后豢养的飞禽道别,“时候不早,该升堂了。夫人就继续唱戏吧——”

    董直走了。

    冯映秋背靠戏台瘫坐如泥,她将后颈抵住阑干,张开的双臂亦然垂落。她望天地,天地翻覆,她望留仙厅的匾额,匾额倒悬,雨水更是无情地落在她的妆面。

    可不知为何如此凄凉的一场雨,她却大笑起。

    冥冥薄雾,猛有回音嘹亮天际,冯映秋眯眼一瞧雨中好似站着冯照春。她的笑容停滞,她想追问:我苦心经营,缘何成不了第二个你?

    可四野寂寂,又有谁能作答?

    冯映秋起了身,她抹去眼角咸涩的雨冲远处的女使吩咐了句:“去满春楼请人,告诉陈娘子,我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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