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柒

    日暮追逐,前后策马的人一言不发。

    直到那道界碑出现,越然便弃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上田埂。姗姗而来的陈香扇,同样下马跟在了他的身后。只是,谁都没有开口,他们好似笃定着先开口的人,就是输家。

    越然知道陈香扇就在身后,可他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陈香扇走到田埂中央,此刻的晚霞是粉红色。她停下唤了声:“越然。”

    陈香扇想输给越然又何妨。

    可当她的这声呼唤落下,越然随即转身的拥抱,却证明了到底谁才是那个输掉的人。

    他将头埋进她的肩,陈香扇能感受到越然浓重的呼吸在她身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事隔经年,她第一次伸手回应了他,陈香扇轻轻将手抚上越然的背,她沉默着没再开口。

    越然却喃喃地表述:“小扇,你可明白?我只有你了。”

    他向陈香扇展示了他的脆弱,陈香扇缘何能再去沉默?她垂下眼眸,想起陈韶离开那晚越然为她持起的灯,想起越奉行下葬那天自己为他披过的斗篷。

    她说:“我都明白,我们何尝不是一样……”

    恍惚一瞬,陈香扇发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她一直在被诱她入局的人掌控,甚至为此抹杀了与越然所有的过往。难道那知根知底的爱人,抵不过一句诋毁?路上种种,陈香扇难道辨不明?

    陈韶不止是陈香扇的师父,也是越然的女伯。

    她不停被动地找寻,被动地前进。她该停下来好好地思考。

    陈香扇退出了越然的怀抱,牵起了他的手掌。

    这一次,是她牵起了他。

    陈香扇望着越然,这样说道:“只是阿然,我没有退路了,可你的路还有很长。有人似乎很想因此要你的命,我想你也该从这里抽出身来。”

    陈香扇隐隐觉得想要越然命的人不止霍满金,可她暂时猜不出第二个人。

    她只能缓缓松开双手,想越然能身退。

    “知道我为什么把汇林苑交给赤金吗?”越然定定地看着陈香扇收回的手,陈香扇却摇了摇头,“自接下那道悬赏令开始,我就断了自己的退路。小扇,如果离开意味着失去你,不若让他们杀了我。我若怕,当初就不会和你一起踏上这条路。你看重真相,而我只看重你。”

    “陈香扇,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场大婚要还。”

    越然说得明白,他不会走。陈香扇亦懂得他的执着,便沉沉念了声:“好。”

    粉红色的晚霞消失在田野,越然拉起了陈香扇的手。他们学着邓庄与小满的模样,往金黄色的日子里慢慢走。不知眼下算不算得一场和解,可总归是在找回彼此信任前第一次用心牵手。

    -

    林溪的夜,风林鸟鸣与麦浪沙沙作响,一条金黄田埂的尽头,到处是炊烟袅袅的人家。

    “先生如此一闹,倒错过了洛阳城不少好风物。”越然与陈香扇平静地走过村间小路,陈香扇摸着越然的指尖,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她摇了摇头,“没什么错不错过,村野亦有它的美好。”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村头东,破败的篱笆院依旧静谧。

    越然站在院前松开陈香扇的手,他望着满院荒芜中那颗盛放的桂花树,撇嘴道:“先生说的不错,村野是有它的美好,却唯独没有能填饱肚子的酒楼。”

    越然说这话时,陈香扇的肚子应声作响,他二人尴尬一眼,双双陷入沉默。

    彼时,西边的邻居正巧将门扉轻开,恰与他们碰上面来。陈香扇赶忙上前,同那人交谈:“老伯,我二人来林溪办事,没想到天色已晚,请问能否在老伯家中借用晚饭?”

    “老伯放心,我们会按物价付给您银子。”

    手持木盆的老者将盆中脏水泼向地面,听闻眼前人这样说,他将二人上下打量后敞开了门,“家中不过粗茶淡饭,二位不嫌弃的话进来便好,无需付什么银两。”

    “多谢老伯。”陈香扇拱手致谢,越然同样抱拳,“叨扰。”

    而后,随着老者踏进篱笆院,陈香扇望着被其收拾的干净利落的小院,又转眸看了看紧挨着的阿婆家,不免感叹,年华逝去后的时过境迁。

    人呐,总归有很多带不走。

    “这中秋前后,还是院中凉快,二位就坐在小桌边稍等。”老者拿起一块破旧的抹布在桌凳上擦拭起来,那桌面被他擦得都泛出了光,“锅上的汤,马上就好。我再去给二位热些笼饼来。”

    “麻烦老伯,请问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越然为陈香扇拉开矮凳后,同老者问道。

    老者挥了挥手,“郎君坐着就好,老朽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陈香扇在他们的话语间挽裙坐下,又开口说道:“老伯莫要客气,既然您不愿收钱,那就让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如此,我们也能安心些。他身上有的是力气。”

    陈香扇莞尔一笑,越然赶忙附和:“是啊老伯,在下有把子力气。”

    老者似是无法拒绝这二人的热情般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郎君随便帮老朽劈劈柴便好。”老者说着朝院子一角的柴火堆指了指。

    越然转眸望去应了声:“好。”

    老伯走了。

    越然卸下九万里搁在桌案,转身走到柴火堆前,手提斧头饶有阵势地撩起了身前的衣摆。陈香扇坐在院中,双手捧起脸颊看越然手中斧头一板一板落下,“我竟不知你还会干这些粗活?”

    “关于我,你不知的事,还有很多。”砰的一声柴火落地,似是在陈香扇心头重重一击,越然扬眉看去。陈香扇知他意有所指,随手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掷了过去,“好好劈你的柴——”

    越然闻言置之一笑,继续劈起了他的柴。

    此间静好,陈香扇与越然在命运的错落中,找寻到一份难有的安和。陈香扇敛下双手痴痴地望,她想若蓬莱归去无恙,一切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与他归隐田园是不是也好……

    -

    不多时,老伯从厨屋内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汤饭,以及一小筐白花花的笼饼搁在桌案后,摆手招呼越然过来:“郎君有心,居然帮老朽劈了这么多柴,快些停了,洗手吃饭。”

    越然将斧头嵌进木桩,按照老者的话洗手坐回桌案。陈香扇手持木箸摆去,竟笑着言说:“辛苦。”越然怔怔接去木箸,沉默着端起汤碗。

    那边老者单手端着汤碗蹲在不远处的廊下,陈香扇请她落座,他却摇头说这样自在。待到端着汤碗绕了个圈,他才开口相问:“二位来林溪,是办的什么事?”

    “帮故人的亲友立碑。”陈香扇这样作答,老者好奇地转头望,“立碑?立的是哪家的碑?”陈香扇掌心捧着温热的汤,举目看向身侧紧连的篱笆院墙,她答:“是这家的阿婆,李玉荷。”

    “是她。”老者吹开了碗中的汤,“这么说,你们是秧子的朋友。”

    陈香扇点了头,老者饮下了半碗汤,他的目光盯着碗底迟迟没移,“缘何是你们替她给李氏立碑?秧子那丫头混得再好再坏,也该回乡看看,她的根在这儿,不能忘。”

    陈香扇垂下双目,她望着碗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陈香扇发觉她每每配合李吉秧圆满这场戏,便会心如刀绞。可老汉忽而又说:“难不成,是因为那丫头回不来了?”

    陈香扇猛然一怔,欲言又止。

    老者猜出几分,起身喝完了全部的饭,直到他望着干净的碗,才开始感叹:“长安不属于我们这些庄稼汉,可老朽也理解年轻人的自由与不甘。只是,秧子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阿婆在篱笆院里看着她慢慢地走。

    她说离开田野才会有希望,她说她要去天地间闯一闯,可当希望变成失望,荒草爬满篱笆院的墙,家中剩下的也只是座孤坟。

    “她该停下来,好好回一回头。”老者看着篱笆院中旧时光景,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可他的规劝,传不到长安。

    更唤不了她回头。

    做错的,愧对的,懊悔的,总会在消亡前全部想个遍。陈香扇失落于从前相见时,没能跟李吉秧好好聊聊。宫中困苦,李吉秧比任何人都需要有人倾听她的苦闷。

    王权压抑住她的笑脸,她却总在关键时刻选择沉默。

    陈香扇恨透了皇城的那道围墙。

    灯火中,老者将碗背去身后,刚想离去。陈香扇却猛然站起身,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说:“老伯,吉秧在长安很努力的活,可人这辈子总会事与愿违。我与她相识数载,从未听过关于发生在林溪的种种,您……”

    “能不能与我说说她的过去?”

    过去?

    那年的麦子熟了,麦田的香气随风刮进金黄色的梦里,庄稼人一辈子把血和汗都淌进肥沃的土地,一遍遍播种,一遍遍收获,日子日复一日的过。

    老者眯了眯眼,他想这样一个平凡的故事,又该从哪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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