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陆

    离去白事铺,陈香扇与越然牵马走进熙攘。

    他们商量好要去洛阳最好的酒楼。

    只是骤然间,人群不知为何开始狂奔,一个一个擦肩而过的人,规律地绕开了他们。越然随手抓住一个匆匆而过的人,他严肃的目光当即吓住了那个人。

    他问:“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我们要去看……”那人颤颤地答,可他说着又抬手指向远方。

    “郎君看,他们来了——”越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身,一眼沸腾。白日里升空的焰火,在炸裂那刻终会让人感叹,缘何去浪费它的美。

    下一刻,锣鼓声,唱戏声,叫好声……以及越来越多不同的声音糅杂在一起。

    这人间好生快活。

    陈香扇从人群中间回头看百戏人口中喷着丈高的火,看倡人手中拿着尺长的翎。咿呀婉转的音,绘尽百态的词,亦是声声入了她的耳。

    他们说,这是名满洛阳的社火班子。

    人们纷纷为社火班子让道,一群表演杂耍的艺人渐渐朝陈香扇的方向靠近,倏忽之间一声久违的:“丫头。”以极其低沉的声音萦绕在她左右。

    陈香扇慌忙去寻,便被莫名的混乱裹挟着远走。

    她被冲散了。

    她看不见越然了。

    无数张假面从陈香扇身边流转,黑的白的,忠的奸的;金的银的,鬼的怪的……陈香扇迷惘着,耳中被喧嚣充斥,忘记了本能的逃。

    霍满金,你把自己藏在哪一面?

    陈香扇努力恢复理智,她开始去认,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双“十恶不赦”的眼睛。想来若非因为陈韶,陈香扇或许一辈子不会结识他这样的人。

    霍满金虽对陈韶重情重义,对陈香扇照顾有加,可他半辈子都在杀人。皇权富贵,贩夫走卒。别人杀不了的人,他来杀。别人不敢杀的人,他还杀。

    霍满金从不属于任何一个宗门教派,他只靠一把刀,便能闯出整个天下。

    江湖中,多少人敬奉他,多少人仰视他,思慕他的人更甚。

    可霍满金偏偏为那绝情绝爱的蓬莱画师痴迷,从他爱上陈韶开始,他就一点点在江湖中褪了颜色。而后直到爱人逝去,他也与她一起消失,成为传说。

    霍满金的行径,让追逐他的人失望。但只有陈香扇知道,是陈韶淡化了霍满金眼中的杀戮。陈韶虽没给他承诺,却也不曾辜负过。

    “霍叔,是你吗?”

    陈香扇累了。

    她想霍满金别再故弄玄虚,她想他快些现身。

    疑问句的结尾,一张代表侠义的红脸停在她的面前,鼓点随之由急放缓,那人说:“汇林苑有问题,杀了越然。”是霍满金的声音,陈香扇望向了他的眼,“霍叔,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曾经雇佣你的人,是不是陆坛明?”

    陈香扇想要抓住眼前人追问个明白,霍满金却像个孤魂一般,一抓就散。

    他没有回答陈香扇的问题。

    他只说:“丫头,你不该忘了仇恨。叔会在她离去的地方等着你,你要亲自替她报仇,不要做忘恩负义的罪人。这是叔看在往日情份上,给你最后的机会。”

    “什么意思?你把话给我说明白!”

    高亢的戏腔渐起,形色的假面转换在陈香扇身侧,霍满金如烟般消失了。他又像多年前一样,给陈香扇留下不解的谜题后,将她置之不顾,甚至自生自灭。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欺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隐瞒?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说实话……他们每个人身上好似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如今看来,陈香扇倒成了这场局中,站在光亮下的人。

    行路至此,陈香扇与蓬莱靠得越近,就越恐惧。

    她伸手拨开人群,妄图走进他们的黑暗,可她找不到入口,她只能愤怒地吼。

    “霍满金,霍满金——”

    吵嚷将她遗弃,困惑抛进人群。

    陈香扇无措地站在原地,眼泪夺眶,窒息的感觉填满了她。陈香扇感受着时间在她身旁转动,不曾为任何人停留。可她却不能随着时间向前走……

    “陈香扇。”有人唤了她,陈香扇像是被打破了般回过头。

    隔着人潮,她静静地望。

    可越然嘴角的笑却在下落,他从她的眼中望到了太多悲怆。太沧虽亡,越然却觉陈香扇好似与她们一起困在了从前。他该如何将她救赎?

    越然沉默着,陈香扇没有应声,更没有归来他的身边。

    她转身离去了。

    而后,朝着城门的方向逆流而上。陈香扇仿佛栖身在朝代更迭的洪流中,遭遇着不同的撞击,仍旧无畏地前行。她知能救渡她的,只有自己。

    她想要逃离。

    陈香扇穿过城门,从天明走到日暮黄昏。在林间岔道上,陈香扇垂眸于脚下的路,听见身后马蹄声急促奔来,可不等她回头就有人急着开口:“先生收了越某的金子,却食言了。”

    “江湖中,哪有这样的规矩?”

    陈香扇停在原地,她感受到逐月轻轻蹭过她的发顶,她回了眸,“我离开江湖这么久,江湖的规矩早与我无关。”陈香扇说着牵起缰绳,踩上了马镫。

    她在驾马离开前,第一次听到越然这样的质问:“江湖与你无关,那我呢?”

    “越然,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又何必再问?”陈香扇不为所动地目视起前方的路,真真假假她看了太多,纵使她没有全信霍满金,可越然也并没能让她松懈下来。

    直到此刻,越然才察觉到异常,他伸手抓住了她,“你不对劲,陈香扇。”

    “你方才在洛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陈香扇默而不语,越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想要问出个所以,“回答我陈香扇,逃婚的事你选择沉默,宫中的旧闻你避而不谈,为什么到了这般你还要隐瞒?”

    “离开我的那些日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晚在宫城下的承诺作废在这一刻,越然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陈香扇也不甘示弱,以锐利的眼神对上爱的人,“那越然你呢?你难道就敢发誓,不曾对我说过谎吗?”

    越然没能接得住她的质问,他怔怔看着眼前人,恐惧着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她看穿……“小然,答应我,永远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她,永远不要忘记我们的承诺,一定替我照顾好她。”

    “还有小然……不要害怕。”

    江南的水边,那个眼中带着决绝的女人,她的声音如风般盘旋。

    她的血,仍灼烧着越然的脸。

    “越然,我看到霍叔了。”陈香扇冷冷地抽回了被越然握住的手,她说:“你可知,我上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霍满金?”越然不可置信,他已是许久不曾听过他的名。

    陈香扇没有理会越然的疑惑。她看着寂静的林道,回味起洛阳城的喧闹,许久才开口:“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你我大婚前的那晚,亦是我逃离你的那晚。”

    “霍满金在我离开汇林苑前,给我看了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陈香扇的话说到这儿,越然紧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一张下令追杀师父的悬赏令。”

    陈香扇望着他的眉峰,眼神早已疲惫不堪,她筋疲力尽于躲藏和周旋之间,这一次无论得到怎样的答案。她都选择直言:“越然,是你杀了她吗?”

    这句话就像是山石滚落悬崖,摔在地面上四分五裂。越然的脑海顷刻间嗡鸣作响,与天地混淆。

    看来,越然亦藏着他的秘密。

    陈香扇这样猜想。

    “越然,真的是你?”陈香扇惊惶地看向无言可答的越然,越然回望去她的脸,却说:“小扇,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我的…原来,你相信,是我杀了女伯……”

    陈香扇不愿听这些无关问题的回答,“越然,回答我——”

    她为何不信我?

    她或许,本就不爱我……

    “不是我。”

    越然失落地移开注视陈香扇的目光,他可以接受世人的诋毁,可以接受身边人的背刺,唯独无法接受陈香扇的猜忌,“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能保证杀掉女伯的人,不是我。”

    话音落去,越然恍惚驾起飞廉。

    他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

    陈香扇望啊望,望他渐行渐远,望日暮穿过林道。

    她又怎么舍得他远走?

    陈香扇生来孤独,敏感不安是她最大的缺陷。可就算是这样的她,在第一次见到那张悬赏令时,从未固执地坚信越然就是杀掉陈韶的人。

    她仍是信他,可陈韶的死因,却也是她想追寻的结果。

    几十步的相隔,陈香扇忽然道出一声:“我信。”

    她说:“越然,我信你。我们在一起的五年,朝暮相伴,携手与共。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了解。”

    越然在岔路上勒住缰绳,可他没回头。

    陈香扇信马走去,继而又言:“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骗我。陆坛明如是,霍满金如是,越然你亦如是——你们都没有说实话,你们全部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秘密。现在的我就像一叶孤舟,在某个人设计好的航道上漂泊。我不知那个人是谁,更不知哪天就会被拆解,沉没。”

    这是陈香扇最坦率的表达,她试图与越然交换真诚。

    可黄昏熄灭了越然眼中的光,他曾与那个女人的允诺,不能在天亮之前打破。他能说的只是:“小扇,没有人能将你拆解,沉没。有我在,这条路,你就放心地走。”

    陈香扇晶莹的泪,模糊着越然的背,她看他策马奔行心在作痛。

    万般都怪他们爱的太重,如此克制虔诚,倒不如相爱相杀来得痛快。当千百句怨怼,逼出肺腑,陈香扇张开口却也只剩一声痴痴念念的。

    “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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