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叁

    人群中,忍无可忍的琪格其图欲冲过关卡为青格勒讨个说法,他不容许他心中最纯洁善良的公主,遭到这样的诋毁。但青格勒却紧紧拽住了他,琪格其图回眸愤愤念了声:“青格勒。”

    青格勒摇了头,琪格其图便再一次为她破例。

    可为什么不去辩驳?

    琪格其图眼中的失落难以隐藏,青格勒缓缓松去紧握他的手,“琪格其图,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就送到这儿吧。接下来的路,没人能再陪我。”

    琪格其图惶然在青格勒的话语里。

    青格勒却绕开他走到了那个傲慢的男人面前,将右手虔诚地抚在胸前,第一次勇敢地面对起一切:“傲其舅舅,无论我曾犯过什么错,都应交由可汗来审判,请允许我面见可汗——”

    “舅舅?我的妹妹是可敦娜丽娜,你的母亲是谁?你的母亲只是个牧羊的奴婢。”傲其鄙夷地看向青格勒,他的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惹得周围人不满,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反抗。

    一时间局面陷入两难。

    但傲其并没有善罢甘休,他随即将马头调转挥手勒令:“来人将这罪人压入大牢。”

    陈香扇诧异于傲其的反应,她刚想与琪格其图带着青格勒逃离眼前的危险,就被王庭深处传来的制止声打断:“傲其舅舅,青格勒是德兰的王孙,身上流着与我一样的血,她唤你一声舅舅有何不可——”

    说话间,一个威武雄壮的草原儿郎走到了众人面前,只见在场的人除却陈香扇与越然他们外,皆齐齐唤了声:“可汗。”

    他就是朝格仓。

    陈香扇与越然相视一眼,用太沧的礼仪拜在了人群中。

    朝格仓望着阔别五年未见的青格勒,就像是个苦苦在原地等待,一直期盼着幼妹能够归家的阿兄般,言语中没有半分责备:“青格勒,你总算舍得回家了。”

    彼时,傲其瞧见朝格仓的这种态度,竟在未得恩准的情况下,驾马离去。朝格仓听着跋扈的马蹄声,哒哒渐远,余光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锋利。他压下了不满,抬手示意守卫挪开障碍。

    青格勒眼含热泪迈进了她日思夜想的牙帐,她来到朝格仓面前沉沉唤了声:“王兄。”

    朝格仓没有应下青格勒的这声呼唤,他转身道:“走吧,有什么话去帐下说。”

    青格勒闻言欲追随而去,可她转念想起陈香扇偏又折了回去。

    守卫在简单地盘查后,给越然与陈香扇放了行,却唯独将琪格其图拦在了外头。他是异族勇士,他不被准许进入德兰牙帐。

    琪格其图无奈站在守卫的弯刀前,凝望着青格勒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呼唤:“青格勒——”

    青格勒回首看去,琪格其图将左手搁在心脏的位置,同她认真地承诺:“你是天上的星星,你不是穷凶极恶的罪人,琪格其图向上苍起誓会一直守护星星,直到永远。”

    “青格勒,无论多久,我会在这儿一直等你回来。”

    青格勒出生在朝格仓与众兄妹的光环下,她永远是那样黯淡无光,就算是闪烁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也会很快被他们无情地遮挡。

    她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

    直到那个同样被“流放”的异族勇士出现,她的光彩才终于被人察觉。

    青格勒学着琪格其图的模样,将左手抚上心口,轻轻念道:“亲爱的勇士,等我回来。”尽管青格勒的声音微乎其微,但琪格其图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星星的回应,他收下了她的承诺。

    青格勒毅然垂臂转身,无比坚定地向着未知的一切走去。

    -

    毡帐下,朝格仓面朝王座无言沉默。

    青格勒来时,身后并未有人跟随,陈香扇与越然识相地止步帐外。他们清楚地明白,这些恩怨,与他们无关。有时好奇心难免成为自己递给别人手中,那把刺向自己的刀。

    “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回来?”朝格仓背对着青格勒,语气忽然变得冰冷。

    看来,适才在众人面前所展露出的温柔,是朝格仓给她最后的体面。

    “我想回来看看,我想……”青格勒不曾对朝格仓的反应感到惊讶,她垂眸站在原地,迟迟难将那半句话说出。朝格仓负手站着,如只雄鹰般挺立,他问:“你想什么?”

    青格勒将拇指压在食指上,半晌才激动地说出了,她无所谓审判,不惧怕唾骂也要回到牙帐的原因。

    “我想看看太沧覆灭,琴娜是否归家——”

    是生,哪怕是是死也好。

    青格勒都像再见一见琴娜,她想跟她好好道上一句抱歉。

    只可惜,琴娜无论生死,都未能归家。

    她永永远远地留在长安了。

    “哼……”

    朝格仓一声不屑地冷笑,表达了她对青格勒所有的不满,他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也不愿说。终是隔着不同的母亲,朝格仓这样想。他甚至觉得青格勒不配提起琴娜。

    青格勒紧紧攥着从口袋里掏出的那封信,陡然间跪了地。

    朝格仓不为所动,青格勒将信举过头顶,“我知道我曾经做错了什么,我愿意接受王兄的审判,愿意接受德兰子民的责问。只是在这之前,请王兄先读完这封琴娜写给您的家书。”

    琴娜的名字,如光般唤醒了一直装睡的朝格仓,他终于肯转过身看向青格勒。

    朝格仓不敢置信地接过家书,可家书上专属琴娜的飘逸字体,又不得不叫朝格仓确信,这封家书就是源自他满心挂念的小狼。

    朝格仓问:“琴娜的家书,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青格勒落下高举过头的手臂,垂眸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替琴娜送信的人。”

    “小狼……我的小狼。”朝格仓声声悲切,自收到太沧亡国的消息后,他便彻夜难眠。他以为他的小狼,就这样与他无声无息的分别了。

    不成想……

    他的小狼,仍惦念着她的兄长。

    小心将书信拆开,朝格仓刚刚看到第一行,就仿若觉得琴娜坐在了身旁。

    “赢和十三年,五月三十日。

    王兄足下:

    盛夏将至,善自珍重。

    嗯……

    他们中原人好像都喜欢用这些文绉绉的词去问候。王兄,今日我也就入乡随俗喽~

    离家数年,王兄,你有想过小狼吗?

    记得上一次收到你寄来的书信,已是四年前,达如到长安朝拜陛下的时候。时间过得可真快呐——不知家中可还安好?你与王嫂是否和睦?小侄子有没有调皮?西风那个小马驹是不是已经长大?

    还有…青格勒有没有回家…

    我真的有好多好多事想问,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就像小时候那样缠着王兄问个不停,王兄不会觉得我烦吧!

    信寄到的时候,怎么也得是两三个月后的事了,说不定正巧赶上那雅尔大会。到时候送信的女先生,王兄切记替我好好招待!那先生厉害着呢,她能把死人画活。她还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她管发生那些事的地方叫……

    江湖!!!

    王兄可有听过?如果有机会,小狼也想到那瞧瞧。

    先生和与我同住点翠宫的秋半晚,还有另一个名叫琥珀词的胡姬,都是我在长安交到的极好的朋友。她们温暖和善,多才多艺,每个人都闪闪发光。我跟她们相处的很愉快。

    小狼不骗你!王兄,见着就知道,可千万千万记得好好招待!

    啊——

    说起那雅尔,我好想再参加一次呐。

    五年前输给傲其舅舅,我真是好不甘心!可傲其舅舅是德兰第一勇士,输给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哦,对了王兄。

    今年若是哈斯陶丽参加骑射。王兄,就别再给那小家伙放水,不能总惯着她。还有,今年的马奶酒是不是也酿好了?走了这么久,我都快忘了马奶酒醇香的滋味了……但李宝林酿的的桂花醑好像也不错……

    总之,篝火会上,王兄记得替我多喝。”

    一只歪七扭八的狼首像画在书信第一页的角落,朝格仓伸手轻轻抚摸,仿佛揉在了琴娜的头上。

    他微笑着将信读了下去。

    “王兄,你知道吗?

    长安虽说锦绣繁华,到处都是灯火点缀,可宫城的墙,却高的可怕。外面的繁华好似与我无关,我置身的,不过是一处无比冰冷的角落。我好想念我的草原,想念德兰的牙帐,想念没有灯火点缀,也依旧璀璨的晚上。

    王兄,我好想回家……

    可从离开乌拉特的那天起,小狼就再也回不去故乡。

    但王兄,我并没有后悔过我做出的选择,你也不要再去责怪青格勒,因为从开始就不是她的选择。如果青格勒回了牙帐,请王兄一定带我转告,告诉她:她是小狼最喜欢的王姊,愿她如杜鹃花般吉祥快乐。

    娘娘说叛军要来。王兄,小狼要走了。

    我们决定把最后一口气留给自己,我是有很多不舍,可我一点也不难过。

    恳请王兄,为我办一场没有眼泪的葬礼吧。

    我要篝火,歌舞与自由——

    请不要为我祭奠,要为我祝祷。请不要为我哭泣,要为我歌唱。长生天会给我引明前路,我去向的将会是星星存在的地方。王兄一定记住,无论我去向何方,永远都是最敬爱你的小狼,代我向大家问好。

    愿德兰一切都好,愿王兄一切都好。

    琴娜敬上

    王兄Баяртай(再见)”

    “Баяртай,王兄答应你,我的小狼。”朝格仓重新将那只狼首像放在掌心,真诚地应答。

    青格勒跪在地上,她看不到书信的内容,却感受到了琴娜与朝格仓之间那份浓烈的亲情。她承认,她是羡慕的。她从未得到过那样温暖的爱。琴娜的自信与明朗更是她一辈子不可及的。

    青格勒就那么静静地等待着,来自德兰可汗最后的审判。

    只是,不成想朝格仓开口时竟是那样淡淡:“青格勒,你就与那先生一起,留下参加琴娜的葬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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