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贰

    青格勒虔诚地祈祷。

    陈香扇猛然一怔,她开始猜想眼前人孤身离开家乡,不停变换脚下的路,其实不是向往远方,而是为了客死异乡。

    这,许是她的救赎。

    “五年前,德兰腹背受敌。王兄想要求得太沧王朝的帮助,就必须拿出诚意,而我就是王兄想要奉上的诚意。我明白牺牲我一人的幸福,赶赴长安和亲,能够换来战火的平息与部落的安定。”

    “此为大义。”

    青格勒说到此处忽然将十指分离,双目通红望向陈香扇,“可那是我的一辈子,娘子说,我是否有反对的权利?”

    青格勒的眼神中充满悔恨。陈香扇看得出她很痛苦,或许琴娜离开后,她便一直挣扎在过去的泥潭里。可陈香扇却没有选择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天下大义,与尊重己心之间,在于如何取舍。

    陈香扇不是圣贤,给不了她一个两全的答案。

    “事实上,我是个自私的人。”

    青格勒没有怪罪于陈香扇的沉默,她重新整理起杂乱的思绪。

    “我怨恨王兄的擅自主张,甚至觉得他刚愎自用。我开始千方百计的逃,终于,我在送亲队伍出发前成功逃出了牙帐。我以为一切都会到此为止,更没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显然,是我太过天真,”

    清风卷起帘帐,青格勒髻上的玛瑙在颠簸中摇晃。

    “我在逃往银州的路上,碰见了照旧出发的和亲队伍,与替代我成为和亲公主的琴娜。那一刻,我诧异极了。我不敢置信王兄竟会决绝到让他最宠爱的小殿下,嫁去长安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笃信那天,琴娜看见了我,可她什么话也没说。”

    青格勒回想起琴娜看她的那最后一眼,声音开始发颤,“她一定恨透了我。”

    “后来,我调转方向,回到牙帐。我想恳求王兄将琴娜召回来,我愿去赎我犯下的错。可当我瞧见王兄那失望的眼神,与冰冷的沉默,我就知道我已铸成大错。”

    “琴娜再也回不来,我亦再也回不去。”

    青格勒的话,停在此刻。她应是还有很多话想说,却悲伤到无法表达。她将自己判为罪人,她将琴娜的苦难全部算作自己的罪过,可陈香扇却相信她是善良的。

    因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备受煎熬。

    当下,陈香扇应该开口劝慰,或是开解。她却转身望向窗边,开口唤道:“越然。”

    越然驾着逐月同行在勒勒车边,猛然听闻她的一声呼唤,出言时隐约带着幽怨:“怎么?改变主意与本宗主同驾?抱歉,本宗主现在不想了。”

    “把琴娜的信给我。”陈香扇没有理会越然的话,只毫不留情地将手伸向越然。

    越然似吃瘪般悻悻地“哦。”了一声。

    而后,陈香扇从他手中接过书信,回身在青格勒面前正声问道:“青格勒殿下,自这件事之后,您是不是就再也没回过牙帐?”

    青格勒不知她缘何这样问,她以为陈香扇会同他人无二对她进行谴责。

    可她既然敢将此事袒露,就说明心里早已有了准备。

    她轻应一声:“是。”

    这一刻,陈香扇的猜想得到解答。她接下来说的话,比任何虚假的抚慰,都更温暖着青格勒,“青格勒殿下,琴娜殿下的这封家书,应该由您亲手交给可汗。”

    “我?”青格勒望着陈香扇双手递来的书信,胆怯又彷徨,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但陈香扇并不是强求于青格勒,她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和解的机会,至于选择,由她来做。只是有些话,陈香扇还是要说:“我与琴娜殿下,相识三载。我见她时,她永远是那样开朗,我从未听琴娜殿下抱怨过任何事。”

    “我相信她的家书中,一定有解开纠结过往的答案。”

    青格勒泪意阑珊,她听了陈香扇的话颤颤接过家书,竟恍若握起了琴娜那温暖娇嫩的手。她在遗憾,在追悔,纵使家书里未解的内容让她忐忑。

    可这却是她“流亡”人生中,真正走向救赎的第一步。

    “谢谢你,谢谢……”

    青格勒捧起琴娜的家书,不断道谢。陈香扇望着青格勒,无声沉默。

    她好像渐渐找到了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

    解开的,未解的恩恩怨怨;曾经的,现在的你侬我侬,都汇聚在了一封小小的家书里。斯人虽逝,真情却长存在世间无数角落。只要还有一人记得,她们就不曾离开过。

    “想听听琴娜殿下,在长安的那些事吗?”陈香扇开口,青格勒终于不再害怕面对过往,她将琴娜的家书仔仔细细放进口袋,跟着坚定地应了声:“嗯。”

    陈香扇笑了笑。

    她将两只手叠在袖衫下,一点点拨开了那段晦暗过往中,最明亮的部分。

    -

    赢和十年,腊月廿十三。

    白雪皑皑。

    陆坛明难得准许陈香扇出门走走,陈香扇特意迎着大雪到罗浮梦赏梅听雪。

    大雪之中,万物悄无声息。

    天地间,豁然出现几声欢笑,跟着许多雪球如流星般坠落,轻轻砸在她的背脊。陈香扇回眸瞧去,贵妃的仪仗前追逐着两三个娇俏的女郎。那天,是琴娜最先跑上前去同她赔礼,也是琴娜教她融进她们的生活里。

    “你就是朝暮宫的陈先生?我还以为你是这罗浮梦中的梅仙神女——”

    -

    赢和十一年,三月十九。

    草长莺飞。

    帝王田猎,嫔御侍奉左右。陈香扇有幸得隆恩赏赐,同她们随行至骊山。

    唐弓挽射,纵横驰骋。

    琴娜与袁慧烛英姿勃发,于儿郎毫不逊色。

    琴娜到底是草原的儿女,终是她拔得了头筹。只是,昭媛抢了贵妃的风头,此话传说出去,岂不难听?谁曾想,袁慧烛却并未因此迁怒,反倒拔掉头上的玉簪,以作贺礼。哪知,琴娜耿直,转头竟将玉簪插在了陈香扇头上。

    “娘娘的玉簪金贵!先生,替我收好。我再去杀上一局,切莫独吞——”

    -

    赢和十二年,五月廿十。

    风调雨顺。

    陈香扇因琐事惹怒陆坛明,被罚除作画外,不准离开珍珠阁半步。

    宫城之上,阴云如盖,

    陈香扇枯坐在傍晚的窗前,看闪电划过天际,无动于衷。

    琴娜与琥珀词听闻她白日里在御前的遭遇。同执一伞,躲过仲长奚闻那诡异的目光,偷偷溜进了后院的门廊。美酒佳肴,被她们搁上窗台时还带着温度。琴娜与琥珀词坐着陈香扇从屋内递来圆凳,三个人一直观雨到了夜半。

    “先生,你在那趴着作甚?不许耍赖!起来,再喝,再喝——”

    -

    “幸好,琴娜遇见了你们。”青格勒在陈香扇的描述中身临其境,她仿佛站在了那个夜雨纷纷的晚上,瞧见琴娜快乐的模样,她便再没那么自责,“多谢你们帮她熬过了那样难过的时光。”

    陈香扇摇了摇头,她说:“不是我们帮助她,琴娜给予了我们更多。她是个特别爽朗的女郎。”

    “是我们因为遇见她而幸运才对。”

    青格勒闻言望向陈香扇,二人相视,共同发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她们皆因琴娜而感到慰藉。

    -

    一行人抵达德兰牙帐时,已是第二日。

    破晓的草原生机勃发与大漠的荒芜浩荡截然不同,陈香扇站在勒勒车前平静地望向天际,忽而,闯进视线中的越然,惹得陈香扇一声惊呼:“越然,你这是……”

    只瞧,越然眼角被蚊虫叮咬所肿起的包,将要遮住眼眶。

    “可还看得见?”陈香扇慌忙上前,在越然面前挥手示意。越然却猛然抓住她的手臂,似笑非笑道:“我是被蚊子咬了,不是瞎了。”

    青格勒恰巧走下马车,刚想将药膏递去,却望着二人暧昧的动作,却了步。可不解风情的琪格其图,哪里会管那么多?只见他随手拿过青格勒的药膏,送去了二人中间。

    陈香扇赶忙挣脱,越然接过药膏却递到了她的掌中说道:“先生,有劳。”

    陈香扇不想因为与之纠缠,而耽搁了青格勒的时间,便沉默着为越然上了药。

    而后,待到一切处理妥当。

    他们才总算向着牙帐外盘查的关卡走去。

    关卡前,守卫与接受盘查的子民瞧见青格勒掏出的牙牌,纷纷以德兰礼仪问候:“青格勒殿下——”

    可在关卡的另一头,有个骑马的男人。

    他在威严地扫视过关卡外的众人后,将眼神定在青格勒身上傲慢说道:“德兰的罪人,没种的王孙。青格勒,你这辈做过最有胆量的事,就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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