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微燥的天总勾得人倦意横生。
幡然间从桌上堆叠的草稿中翻到这张，极有味道的一句诗词，经由笔墨横姿的字一润色，更突出几分睹物思人的意蕴来。
他什么时候，还抄过一遍？
好像也是一个烈阳天。
彼时她在因为这个一时心软而应下的订单发愁，触着放一张图片的灰暗屏幕，无意喃喃出了这句诗词。
他刚拾级而下，清冷面容还带一点初醒时万事不得劲的颓，闻言，淡淡将整句补充完全，低沉嗓是与表情截然不同的缱绻。
后来又见她忙于制伞，百无聊赖地在一旁陪着，闲谈间聊到点书法技巧，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自然让他饱读诗书，随意抽了张白纸出来，修长手指执着笔微动，墨水洇入纸面，也成就了龙飞凤舞的这几句。
孟聆竹轻拍了拍脸颊。
心说午后的困倦果然让人不太清醒，不然怎么会放松了警惕，无意陷入回忆漩涡，靠一些陈旧而零碎的片段来重温他在竹坊留下的点滴。
但这张随手的硬笔也让孟聆竹想起，上月答应季女士的那个制伞请求。
季女士只追求复刻的十成十，并不着急拿到成品，而她这又暂时没找到可行法子，因此一直积压着。
算算时间，也该将这伞的制作提上日程。
孟聆竹唇轻抿，手指轻轻在屏幕上摩挲了下，无意将桌面触亮，她盯着左下角那个拨号图标看了半晌，最终才下定决心。
没为了图便利直接到通讯录中找，好似这样就能看出点拨号的真心诚恳来，孟聆竹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击，等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显现在屏幕中央，才做了个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指腹去寻那抹绿色，轻按下去。
页面跳转，彩铃响起，上面显示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增加，正如孟聆竹不断加速的心跳快频率。
无人响应许久，即将自动挂断。
“嘟”一声，电话预料之外地接通。
孟聆竹一愣，不太相信地移到眼前确认了遍，证明这是事实后，连忙将听筒沾上耳边。
那头无话，被收录的动静落针可闻。
“姨奶奶。”
直到她轻唤声，没克制住情绪的尾音似有片刻颤抖。
怎么会没听出来那微哽的语气，那头浅浅地叹了声，即使提醒自己要硬了心肠，还是没忍住，应了句在。
隐约抓住点破冰趋势，孟聆竹发自内心地弯了嘴角，眼尾含点潋滟水光，先柔柔诉说了自己的想念后，再关注起对方身体健康。
“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熬夜了。”
淑蓉已经尽力绷着情绪了，可还是没兜住话里的亲切：“都挺好的，从那病后哪还敢再消耗自己的身体。”
要打通师傅的电话可真是不容易的事，一来她憋着气，偶尔看到也可能赌气不接，二来老人家不喜用手机，特别是调静音后又不显来电的动静，常常几天后才发现。
因此孟聆竹先把事情摞在一边，七七八八问了好一些近况，从身体关心到生活，在十分钟后的短暂空白里，才欲言又止地再次提起。
“这次叨扰还有个不情之请。”
她在齿间酝酿了好一会的轻语，带着片刻迟疑，“我想向您求一份字。”
都说知女莫若母，但孟聆竹在一向敬爱的师傅面前却是没什么秘密的。
即使她已经说得足够含蓄，但光听她那游移不定的语气，淑蓉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那副字定是与纸伞有关的。
淑蓉轻叹一声，几分于心不忍的怅然：“小竹，我能做出最大的让步，就是帮你把回溪谣镇的事瞒下来。”
虽然一直在游说她放弃，但毕竟也是淑蓉坚持了一辈子的技艺，偶然得知她罔顾家里劝阻，毅然回了溪谣建竹坊，一个电话过去责骂了一番，最后还是心软，瞒下了这件事。
没叫她知道，放了“有悖师门”的狠话后便挂了电话，此后忍了好一会没联系。直到现在，孟聆竹都以为是师傅和奶奶一直没联系，这消息才一直闭塞着，其实友人早打来电话明里暗里地试探过，是被她用其他原因搪塞过去。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不希望你继续死守这门手艺。”
“你瞧我如今这身体，不就是个前车之鉴。”
时间的沉淀早让淑蓉没有当初的那份歇斯底里，但唯一不变的，则是她始终持反对的意见。
她虽没了解过竹坊近况，但能猜到理应是不太好过的，循循善诱道：“你看你回溪谣镇也将近一年，起了什么水花吗？你有试错的资本，更应该及时止损，别让年华被这竹蹉跎了。”
孟聆竹对师傅的拒绝其实也没太大意外，这次拨打电话，不过也是求一个联系的契机，只是心情不可避免地沉下去一点，静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惟有团团节，坚贞大小同。”
“这是师傅您以前告诉我的。”
“只有那一团团竹节，无论大小都透着挺直背的坚贞。”
她轻笑声，目光在精心布置的竹坊里绕了圈，“我有时也会想，是否要因为莫须有的风险而依顺了你们的劝阻，但我始终会想起这句，想起您领着竹和我比身高时，教育我要坚持自己梦想，和那竹一样，始终挺直背，不弯脊梁。”
“这是我选择的道路，哪怕错过了站点的大巴，我也会一步一个脚印找寻终点。”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回忆往昔的渺远，叫电话那头的淑容想起她儿时跟在身旁学艺的稚嫩面容，面上不自觉含了笑意，心里也软下来，但当初那件事至今是个难忘梦魇，是午夜梦回的心魔，还是没有松口，只再让步，说溪谣镇的坊会替她好好瞒着。
电话挂断。
季女士的那订单虽还没有得到解决，但师傅对她态度的软化却是一份意外之喜。
孟聆竹取了一支笔，对比着屏幕上那张损坏油纸伞的旧照，在草稿上尝试临摹起书法的笔锋来。
骨架小气，划去。
缺了笔韵，划去。
纵横的黑线从左向右，直至占满空余，墨水在白纸上层层叠叠地洇开，已不知多少次不满意才让她执笔的动作始终保持。
轻轻一声“唰”，孟聆竹揭开了那纸，往旁心烦意闷地一放。
也在这时，纸边的手机突然响起，带着台面微微振动。
孟聆竹伸了小臂，将其捞过来一点，眼底微弱的希冀在看到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时，完全褪了下去。
“你好。”
接通电话，她轻声应。
“是泠雨坊吗？”
那头女声礼貌，“我想找一下这的负责人。”
“我就是。”
孟聆竹眼睫垂下，轻轻浅浅问她什么事。
她自报家门：“我是恒悦商场的负责人。”
“下个月我们商场准备举办一个和非遗有关的活动，偶然在平台上看见您，觉得非常契合这次活动的主题，想邀请您前来参与。”
乍闻这意料以外的身份，初时怔愣后，孟聆竹在心里忖度番。
倒像从天而降的馅饼，将一个能增加曝光的好机会平白送到她面前。
但只从通话判断对方身份未必存疑，孟聆竹没因为这机遇而失了警惕，温言提了几句，最后和那头约了见面再决定是否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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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在南杭工作的顾客预定的收伞时间在周末，正好和商场负责人的约定撞了同一天，近晌午的点，孟聆竹提着包装完整的伞，准备顺便将它亲自送去顾客那里。
乡路坑洼，直至轿车驶入水泥路面的国道，路况才好起来一点。
孟聆竹本就是稳妥谨慎的性子，一路上慢慢悠悠，到南杭市中心时，差不多下午快三点。
恰好是青年白领上班的点，人车分流也避免不了拥堵的状况，孟聆竹按着导航，半晌才踩着油门挪动点，往顾客所在的公司寻。
停车场空位尚余，孟聆竹在驾驶座给顾客拨了通告知到了的电话后，才伸手到后座摸了伞，下车到大堂等待。
不多时，一穿着职业装的女生匆匆下了楼，纸伞因为外头精美的包装而失去了辩识度，她视线在大厅兜了圈，才凭借她恬淡温婉的气质小心翼翼猜测：“是孟老板？”
“叫我名字就好。”
孟聆竹嘴角勾了柔柔一抹笑，怕耽误对方上班时间，忙将手里的纸伞递给她。
“我投了张纸伞具体保养的方法在里面，你可以多了解了解。”
“好好好。”
女生先“哇”一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说她的售后实在用心，自己还赶上她刚好来南杭的巧，几乎没怎么等待就拿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成品。
在孟聆竹是否要当场验货的提醒下，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这把是她千挑万选后的绘枫伞，伞面上金枫飘零，底色是均匀而明净的白，更显着深浅不一的层次明晰，是制伞人的巧妙工笔。
在这将入秋的季节，倒是把应景的礼。
“好美的一把纸伞！都说图片仅供参考，但这实物拿到手，倒比你发到平台上的图片精致。”
欣赏的眼神又往孟聆竹脸上逡巡过来，她赞声：“而且，小姐姐做的伞和人一样惊艳。”
她一番话说得真切，语调也不可避免地激昂，惹得孟聆竹直乐，流转的眼波都含了些受宠若惊的笑意。
待她检查完纸伞的质量后，两人便说了告别，孟聆竹回到驾驶座，却没着急启动车子，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和那负责人约在五点见面，现在不过四点，并不急。
孟聆竹靠着皮革椅背，指尖一点，浏览起每日的新鲜资讯来。
同城首页是最近刚举行的哪个会议，地点在南杭会展中心，最中央那张宣传图占据整个版面，也铺满了她任情绪溢出的眼底。
沈逾白西装革履，摄影的时机应该是在他准备发言的间隙，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面前的话筒，转过来的侧脸冷峻锋利，衬衫规整地扣于锁骨上方，与在溪谣镇时总解一颗的懒散背道而驰。
也与现在的她背道而驰。
孟聆竹想起他离开的那天，她刚去镇口送完霞帔，回到竹坊就接到了林知妤的来电。
急促的铃声印刻着她本人急切的情绪。
甫一接起电话，那头语速很快问：“小竹，你看到热搜没？”
孟聆竹否定后，又在她连声的催促中开了免提，指尖点开热搜页面。
几个被渲染得夸张的标题跳进眼睛时，她也在瞬间明白了他将归程提前至今日的原因。
“小竹？小竹！”
思绪刚归拢脑海，就听到林知妤在那头义愤填膺的嗓音：“亏我还判了他合格，亏我还觉得你找到了个完美归宿，哪来的臭德性，公司都养一个了，还来镇上招惹你。”
代入密友身份，她一点不关心沈氏内部的明争暗斗，只对报道角落占最小块位置的总裁情史放了注意。
后面的话孟聆竹又没再认真听了，她盯着屏幕那串正黑的字体，“沈家太子爷不顾家中刚成婚娇眷追爱小镇”，唇线放得平直，良久，才在林知妤呸呸呸说自己看走眼了的唾弃中，说自己已经做了及时止损的准备。
她哪是什么被追的“爱”，顶多算个他合法妻子，若要将这传言改得真实，怕是她和公司那位的身份要颠倒过来。
她是妻，“她”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