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话语刚落地的同时,她广袖轻扫,露出盒子雕着花纹的一角。
孟聆竹眼微垂,指腹在底部紫木上摩挲了下,才下定决心,捧着盒子往前一递,“你落下东西了。”
从她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中得以窥见追来始末。
沈逾白面色沉几分,嘴角失了兴味笑意,抵着她的手挡回递来的力道。
自是没接。
要她收下的意味很足:“这本是奶奶赠给你的。”
“我不能收。”
她倒坦然,和他对视的脸扬起来点,柔和杏眼里一派光明磊落的澄澈。
看那表情就知道这坚定回绝不是客套话。
他思维兜了一圈,最快的速度在脑里列一串她如此反应的可能,一一排除后,以为自己猜到了症结所在,遂低言劝慰。
“你是我合法妻子,于情于理,都有立场收下这份奶奶给孙媳的礼物。”
孟聆竹摇头,说不是这样,“奶奶被蒙在鼓里,你我却在婚前协议上签过姓名。”
“我们理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起由利益牵头的假戏本不该拥有万众瞩目的婚礼,如果我收下,只怕更辜负奶奶的一片心意。”
“而且——”
她极力藏住眼底那一分黯淡,用最伤人的释然来支撑与他的眼神较量,“既是协议,那总有失效的一天,不是吗?”
孟聆竹轻轻阐述事实的语气是清醒而平静的,像在头脑昏蒙的初醒早晨灌了杯冰冷的水,一下叫沈逾白从同居的幻境中抽身,自诩亲密不过是他先没守住心的强词夺理。
直到此刻,沈逾白才突然明白她这几日仅对他寡言的根源——
那是一种早有预谋的疏远,筑得了心墙,也竖得起盾牌,她将自己全数包裹进那保护圈,只对他设防,要与他设限,总之,她早做足准备,从现在开始出戏,一点一点地让自己抽身。
她翘首以待的结束日,是他嗤之以鼻的协议失效天。
疑点是通了。
沈逾白却不知道喉头突然梗着的是什么,也许是被挑明的现实和他对两人亲密想象之间的巨大落差在心头作祟,却实实在在地影响到他的机能,叫他连出口的话语都过一层粗粝的涩。
对她那消极的一句,没忍住低声反驳:“我并不认为这段关系没有跳出协议外的可能。”
被他深邃而克制的眼神攥着,孟聆竹支撑许久的淡然有岌岌可危之势,又闻他意味不明的一番话,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晚他和友人谈及风流韵事时的开诚布公。
是经历了多少小花小草一时兴起的质问,才让这油腔滑调哄人哄得如此从善如流?
一时心尖竟泛了些难以言说的酸意,孟聆竹逼着自己硬了心肠,对他这像是剖白心意的一句话没做任何回复。
又见他半晌没有将盒子接走的动作,直接上手牵了他的袖,刻意绕着没碰到他手,直到将其带到小叶紫檀盒的两侧,察觉到他指腹下意识攥紧边沿,才松了在底部支撑盒子的另一只手。
孟聆竹向后退一步。
沈逾白向下望一眼。
条件反射真是个坏人好事的家伙,那临别前刚赠出去、原打算用作惊喜的霞帔又原封不动地回了他手里,甚至带来了她昭然若揭的疏远,沈逾白看着袖上被嫩白指尖揪起的一个小角,眼皮轻抬,三分无奈,更酝酿七分深沉。
她不收这霞帔,便是铁了心要囿在协议的规矩里。
自己不逾矩,也半分念想不给他留。
车还安静地等候在身后,沈逾白却只看她。
不只是那张看似毫无攻击性的柔婉面容,描画着坚执情绪的半蹙柳眉,坦然与他回视的清澈秋瞳。
他看得那样专注,甚至再细微处,白皙脸颊上的细小绒毛,和她面前浮动的渺茫尘埃,也被他注意到。
纤悉无遗地注意到。
明明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却无端从这一眼里看出几分再也不见的伤感来。
沈逾白修长手指把着檀木硬边,只叹声,像在不甘地进行最后一次确认。
“真的不收下了?”
她语气肯定:“不收了。”
其实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句否决的回答后,空气中流动的沉默会凭空化为无形镰刀,从此以后紧随着两人,等关系一旦萌生逾矩的芽,便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但她还是会如此回答。
再直白点,两人的暧昧,至此结束了。
她给出的答案依然是显而易见的拒绝,沈逾白也失了刨根问底的兴致,或许点到为止的识相才是对她最终选择的最好尊重。
若恋爱是行船。
若在行船途中遇上风浪——
那掀起的浪是预料里不曾猜测到的,是猝不及防的,身为掌舵者的他隔一层昏暗舷窗看外头舞得凌乱的风暴,生一阵万事脱离掌控的失控感。
面前。
孟聆竹眼尾弯出温婉笑意,微微偏头,藏起眼底那抹将断的感伤,从她的视角里,能看到刚挂断电话的助理面上急色满溢,推了车门下来,原地犹豫打断两人的可行性。
不要再耽误别人时间了。
她最后没说其他,只祝:“一路顺风。”
将入秋了吗,要不然她轻语落后,就转身离开的背影怎的透一种秋风扫落叶的无情。
“沈总,该上车了。”
等女人纤细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助理才找回些胆量,拉开车门示意。
沈逾白最终带着那精致的小叶紫檀盒,坐上了回南杭的车辆。
溪谣镇的全局在视野里变小、拉远,他目光带着留恋的悠远,往窗外放。
车辆在乡道里疾驰,沿途掠过的都是一月前曾见过的风景,直到驶入水泥地和沥青路的交界,路牌上,南杭两字端端正正,预示他即将回到术前原轨,和她的花火就此黯淡,再成逾矩即毁约的甲乙方。
沈逾白走后,一连落了好几天的雨。
不知是因为天气实在压抑还是其他难以言明的原因,孟聆竹的情绪也较往常低闷,幸而刘叔往这送来的竹分量足够沉重,叫她终日忙于纸伞的制作中,一时也没多余的功夫去悲春伤秋。
而那些已经制作完成,却因为落雨天气无法得到充分晾晒的纸伞,终于在一周后的今日,等来了灿烂的晴。
倪筱戴一顶太阳帽进来时,还感慨着这雨后初霁的威力是令人招架不住的晒意。
下一秒就接了孟聆竹的指令,抱几把虚虚拢着的纸伞,到后院空地晾晒。
亭台雅致,水榭上浮着晴日尽情倾洒的光点,翠色的枝叶从嶙峋假石中探出来一些,似乎想争相欣赏这满撑成整圆的伞面。
将几把纸伞先后撑在地面,倪筱才拿出藏在胳膊下夹着的那把——
是她特意绕到柜子前,躲开孟聆竹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混入伞堆中的那把;是被挚诚嗓子委托过,说制成前最好不要暴露在她眼前的一把。
将伞撑开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放缓,倪筱小心翼翼地提着伞柄,照葫芦画瓢把其撑在地上。
一切都妥后正准备离开。
“筱筱,这漏了一把。”
有柔和的话语从远而至,再过几秒,垂几条繁花枝的回廊深处,出现了孟聆竹拎着纸伞的窈窕身影。
倪筱有片刻秘密暴露的慌乱。
又趁着孟聆竹到这来还有段路程,脚步一动,微侧过身,手往背后探去,悄悄将其往不被在意的角落推了点距离,同时也借着身形挡住了那把特别的纸伞。
孟聆竹穿过回廊,抵达后院一小片空地上。
“是我疏忽了。”
见她视线就要往四周转,倪筱忙伸出手,“小竹姐给我就行,我给它撑上。”
“不用了。”
孟聆竹察觉到点她殷勤之下的紧张,没多在意,在她摊着的手心上拍了拍,“你可以先回坊里休息。”
她作势要往倪筱身后绕,“我正好调整下伞与伞的间距,好叫它们能被晒得更充分些。”
“这种小事,让我来调整就行。”
关键时刻倪筱倒表现出她言而有信的仗义,宁愿揽下这额外的活,也不想叫身后物暴露,还伸手挽上孟聆竹胳膊,试图无声无息地将她带离这片风险之地。
“筱筱,做贼心虚是像你这样演的。”
孟聆竹抱臂,往后退点,因此在放大的视野中能够直接观察她的微表情,多少还是对她的反常起了疑心。
姐夫托付的第一个任务就这么稀里糊涂搞砸了吗。
倪筱懵圈的脑子里划过各种补救的方案,最后为表自然,还是没再刻意挡着,而是往旁探了小步,露出身后正沐浴日光中的纸伞群。
她声一扬,几分嗔怪意味,“那一定是小竹姐感觉错了,我哪有。”
孟聆竹视线自然从她藏不住事的脸上,转移到她的身后。
后院晾晒的几把纸伞皆是出自她手,因此孟聆竹对其上绘着的图案了然无心,此时它们间隔有序地排列着,倒看不出什么反常的端倪之处。
只是——
孟聆竹望向后头沾着倪筱衣料的那伞边,伞面是没抹均匀的皎白,裱纸上用水彩绘着憨态可掬的聆泠,往后延伸出一片傲立的竹。
……是聆泠吧?
乍看去的那眼,第一直觉便将那图案认成了聆泠,但孟聆竹再走近,蹲着身仔细一瞧,却莫名涌上些不太确定的迟疑。
从细节的处理和绘伞的水平确能看出一点新手的生疏。
绕着伞骨的丝线少数缠结,伞边没理规整,起一点细微毛边,没上均匀的底色反倒给伞面添了层次感,勾线掺杂着水彩,细看更能显出笔触的凌乱来。
见孟聆竹视线放在那好半晌。
倪筱捏紧了手指,一颗怕被识破的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这她单方面紧张的氛围里,孟聆竹带着笑意的轻声从身侧传来。
她柔软指腹轻触伞面,“倒有点进步。”
诶?
倪筱不解地扭过头。
孟聆竹出声解释:“这伞虽然缺了些细节,但大致步骤踩对了,比起你先前上手的那几把,倒多了些潦草的用心。”
倪筱那副心虚表情就解释得通了,应该是怕自己的手艺笨拙生疏,做出来的伞不太好看,才藏着掖着,羞于示人。
她初到坊里时,就被孟聆竹手把手带着,教全了油纸伞的全数步骤,但耐性不足,又缺点天赋,做出来的伞总差点意思,废了几把后,索性包揽了客服工作,再在她制伞时打打下手。
念及此。
倪筱讷讷地摸摸鼻子,蓦然皱缩的一张脸不知是手艺被间接否定的强颜欢笑,还是对惊喜还有回寰余地的如释重负。
既然瞒住了这把伞的真实来源,她索性默认,头刚假意羞臊地低下来一点,忽然起了替人打探口风的兴致。
“那小竹姐,你喜欢这把伞吗?”
从她一贯的操作中猜到些什么,孟聆竹弯弯的眉梢都拢了点无奈笑意,“我那柜子里可已经堆了好几把你送的伞,怎么,又打算送一把来陪伴?”
倪筱含含糊糊:“哎呀,这把不一样的。”
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哪不一样?”
倪筱高深莫测:“倾注的感情。”
和暂时保密的制作者。
一个是纯粹的友情,再追究点还有半份师徒情,一个则是缱绻的爱情,光是定情信物这词一出,便赋予这纸伞多少不一样的意义。
“那成。”
孟聆竹从善如流应,她性格惯是会卖弄玄虚的,因此并未领悟到其中深意,只睨了一眼那伞的欠缺处,道:“现在回坊里,再和我练习穿线手法。”
“……好。”
倪筱看着转身离开的她背影,心里哀嚎一声,想着自己为了守护小竹姐的绝美爱情,当真是付出了许多实际行动。
如此勤恳,他们牵手拥抱时占个VIP位,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