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晴话音刚落,便有一大帮人乌泱泱地闯了进来,慌乱间,陈千俞只得三两下把木盒塞在床头。
人还未站稳,十全老人挤到她面前,笑嘻嘻地把喜帕盖在她头上,她眼前瞬间被一片红笼罩。
一左一右被人搀着出了门,嬉闹声、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陈千俞颇有些不习惯。
三年前来了严州之后,没有故旧亲朋,父亲又不善与人结交,家门常年冷清,还是头一次这么热闹。
“俞儿,上我的背来。”陈清延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不似平常那样透亮,反而多了几分嘶哑。
陈千俞微怔,为她的婚事,父亲特意告了半月的假,前前后后地张罗,逢人便是一脸喜,怎么今天听起来,兴致并不高的样子。
“姑娘”,喜娘在一旁催促。随后左右的人便扶着她,爬上了父亲的背。
她是陈家独女,家中没有兄长,也没有堂伯兄弟,事先说起这一习俗时,她曾想到云俭,但终归是一闪而过。
因为父亲说,他要亲自把她送出门去。
送出门去……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落在陈千俞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陈清延的背弓的很低,短短几步,便已经气喘吁吁,六月间天正热,他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了陈千俞交叉在他胸前的手背上。
跨过门槛时,陈清延右手撑住门框停了下来,显然有些吃力,但还是不等气喘匀,就艰难地迈出了腿。
此刻陈千俞趴在父亲的背上,突然明显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道分界线,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就这样结束了。
与之一起结束的,还有与生身父母前半生的羁绊,跨出这道门,往后不管再遇着什么,她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陈清延把女儿安稳地放在地上。
虽然脚踩地面,但一块喜帕蒙在头上,隔绝了她与外面的世界,这时鞭炮声响起,陈千俞吓得一哆嗦,手下意识在四周胡乱地摸。
突然,一股温热传来,她的手被人握在了掌心,不知怎的,下一刻就到了另一个人的背上。
完全来不及慌乱,因为很快,她就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陈千俞,你瘦了。”郑均为的声音仿佛完全隔断了外界的热闹,稳稳地传入她的耳朵。
“瞎说”,陈千俞只道他信口胡说,不以为然:“你又没背过我。”
喜帕随着他前行的动作不住地摆动,帕子的边缘不断地摩擦着他的颈侧,虽然是软滑的绸缎料子,却也搔的人痒痒。
“我抱过你。”郑均为实话实说,却平白多了几分暧昧在。今日他的声音格外轻快,不像前几日面对陈千俞时那样畏手畏脚。
郑均为的宅子与陈家相连,总共也没有几步,陈千俞的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身前,短短几十步,过去的一幕幕却在眼前一一浮现。
她与他认识不过三个月。三个月,九十天,两个不相识的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怎么就,有了过往。
郑均为背着她,跨马鞍,跨火盆,一路走到大堂中央,喜娘倒成了摆设。
“这不合规矩。”喜娘小声地在管家李叔身边嘀咕。
李叔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站在人群前头,目送着那两个红色的背影在大堂站定。
“可以拜堂了吗?”喜娘又问。
李叔正准备开口,一个小厮跑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先等等。”李叔听完皱起了眉,匆匆跑了出去。
郑均为与陈千俞面对面站着,见喜娘呆呆地站在原地,便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喜娘面色有些不悦,这位主顾全然不按规矩来,着实有些砸她的招牌,但想到即将到手的银子,马上换了一副笑脸。
“有劳”,郑均为先是行了个礼,随后说:“可以开始了。”
喜娘点点头,招呼赞礼在一旁站好,一会儿的功夫,李叔跑了过来。
“公子”,李叔走到郑均为跟前,一边说着,一边把玉佩递到他手中:“外面有个年轻公子,说请您出去说句话。”
郑均为接过玉佩的手抖了一下,瞳孔瞬间放大,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先拜堂。”他短促地呼了一口气,将玉佩收在腰间,朝赞礼点了点头。
喜帕之下,陈千俞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饶是如此,却也察觉出氛围不太对。
“怎么了?”她小声地问。
“无事,来了个故人。”郑均为低声解释道。
故人?陈千俞心里一阵疑惑,他在严州几个月,何曾听他说过什么故人,况且,既然是故人,为何不请进来?
然而赞礼的词打断了她的神思。
“一拜天地”……随后在喜娘的帮衬下,完成了仪式。
回了喜房之后,郑均为扫开床沿的桂圆、莲子,扶着陈千俞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了下来。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二人,透过下方的间隙,陈千俞看到他修长的手指伸了进来,喜帕被掀起一个角。
他腰间的玉带、胸前的丝绣一一映入眼帘,随后便是修长的脖颈、红润的唇和挺直的鼻梁,还有……耳垂上的痣。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喜帕揭了一半,他的手还悬在她面前。
“陈千俞。”良久,他终于得以呼吸,吐露出她的名字。
“嗯?”她抬起头看向他,面色酡红,眼波流转,不同于初见时的灵动,也不同于素日所见的种种神情。
她的眼,是三月开得正艳的桃花。
他离开床沿,半跪在她面前,将喜帕整个接了下来,拿着喜帕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抬头仰视,她垂眸看着他,只一眼,他的心便开始砰砰地跳。
她的瞳孔清澈透亮,黑色的瞳仁里,他看到了自己。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头发高高束起,戴着最喜欢的玉冠,半跪在地上。
他曾对女子敬而远之,对成亲一事嗤之以鼻,跑了上千里就为躲开一条生来就被牵上的红线。
却为三个月前桃花树下的一缕好奇心,心甘情愿留在严州,做她的裙下之臣,渴望得到她的一丝垂怜。
“陈千俞。”他再次唤起她的名字。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等到他接下来的话,却等来他渐渐湿润的眼角。
陈千俞心里突然不安起来,蹙起了眉,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却见一滴泪从他脸上滑下。
她坐不住了,从床沿滑下来,扶着他的肩,与他面对面跪着,心里的慌乱到达了顶点。
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事了。他从不会这样失控,尤其是在她面前。
“郑均为,发生了什么?”她一脸的着急,匆忙问道。
然而郑均为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将她轻轻拥进怀里,胳膊一点一点收紧,却不会让她觉得束缚,喘不过气。
陈千俞没有再追问,任由他抱着,她隐约觉得,这事应该和今天出现的那个”故人“有关。
郑均为并没有抱很久,心情平复下来后,立即松开了手。
他把陈千俞扶了起来,卸掉她头上沉重的头饰,语气比往常还要温柔几分:“你先休息一下,但是别睡,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郑均为便要往外走,陈千俞瞬间反应过来,立即抓住了他的手。
“可要我跟你一起去?”
郑均为愣了一下,轻轻把她的手拨开,摇了摇头:“我马上回来。”
“大哥是来喝我的喜酒吗?”郑均为迈出大门,一扫眉间的阴翳,笑着对故人说。对自己让对方在门外干等了半个时辰的事毫无愧色。
郑均泽并不计较,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弟弟,缓缓吐出三个字:“进去说。”
郑均为识趣地带路,将人领回了家里,刚坐定,郑均泽便开口问:“成亲为何不通知家里?”
郑均为一脸的不在乎:“大哥这话说的,我离家,也没有通知家里啊。”
“你有婚约。”郑均泽依旧平心静气。
“我记着呢,不劳大哥提醒。”
“那你还娶她?”
“我喜欢她!”面对大哥的质问,郑均为脱口而出:“我想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尽管看见自家弟弟放大了瞳孔,情绪激动,快要扑在自己面前,郑均泽仍镇定地说:“婚姻不是儿戏。”
“婚姻不是儿戏?”郑均为袖子一甩,冷笑出声。
“所有人都知道婚姻不是儿戏,那凭什么因为一句谶言,我从出生起就要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
“你知道不单是因为一句谶言。”
“所以呢,我就活该一辈子囚在笼中?一辈子装成个愚人,掩耳盗铃?”
看着唯一的弟弟,此刻眼底充血,表情痛苦,在自己面前大喊大叫,全然丢失了世家的体面,郑均泽没有一丝嫌弃和厌恶,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疼惜。
他唯一的弟弟,国公府最受宠的公子,不过是被牵着丝线的傀儡。
他对婚事的态度,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止自己,周围所有人都看在看里,可每个人都装作不知道。
直到他一声不吭离开国公府,下落不明。
“那她呢,她怎么办?”郑均泽看向陈千俞所在的方向。
“你一个国公之子尚且对婚事憋屈至此,她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你让她怎么去对抗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