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牧时舟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彼时她正睡得百爪挠心。梦里她被人一剑刺穿,面前的男人盯着她,目光灼灼。牧时舟强撑着看他,但漫天烟雾缥缈,她看不分明他的脸。

    许久,牧时舟颤抖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

    男人笑了,摇了摇头:“你是神仙,神仙是不会死的。”

    牧时舟顿时大松一口气,顶着胸口的剑就大剌剌坐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

    “牧时舟,别做梦了,赶紧醒,再不醒你就得噶了。”

    拍了半晌,等她再抬头时,面前还是那个模糊不清的男人。牧时舟大失所望,索性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优良传统,站起来四处晃悠。

    “所以我梦的这是个什么地方?你说我是神仙,那这是天宫吗?有孙猴子吗?”

    “......这不是西游记。”

    “我的梦我自己说了还不算啊?帅哥你这npc当的很没有职业道德。”

    牧时舟不满回头,透过云海想去抓男人的手,却只握到一团虚无缥缈的黑雾。

    下一秒,《心经》的旋律就响彻牧时舟的天灵盖。王菲的小嗓成了紧箍咒,把牧时舟的脑袋唱得生疼。如此念了两分钟,牧时舟终于成了落败的弼马温,眼睛猛地睁开,一时恍惚得不知自己身处天上人间。

    好半晌,牧时舟才颤巍巍从被窝里摸索出手机放到耳边,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老李中气十足的命令。

    “麻利的!麻利的!今天出采访!利民大百货,我还有十分钟到现场!”

    没给牧时舟回答一个字的机会,通话就被骤然挂断。牧时舟听着耳边持续不断的电子提示音,彻底清醒了过来。

    齐海的天儿亮得早,不过凌晨五点,天就从擦黑里泛出光来。街上飘着小雪,但已经陆续有人出来摆摊。街边的商家大多半开着门准备营业,门边烟花爆竹堆在一起,墙上鳞次栉比挂着喜庆的崭新春联,透过天上那微弱的光映在人们脸上,整条街红彤彤一片。

    牧时舟将三轮车踩得虎虎生风,细密的雪花落到她脸上,风再一吹,就在她的睫毛上结成了霜,凝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手机在衣兜里振动,牧时舟趁着红灯的间隙,眯着眼睛看了眼屏幕。

    是她弟,问她今晚小年夜,要不要去看妈。

    牧时舟用厚重的手套搓磨了几下屏幕,手机没任何反应,两秒之后,那老旧的iphone4就因气温过低自动关了机。牧时舟刚想捂捂,身后就传来了喇叭声,夹杂着男人的呼喝——

    “干啥呢,冻那了?!”

    牧时舟肩膀一缩,将手机扔回兜里,歪歪扭扭奋力前行。

    牧时舟没妈,这当然不是句骂人的话。从她有记忆开始,自己就呆在孤儿院的四角楼内。齐海市穷,当初为了评优评先,市长大手一挥建了个孤儿院,面子工程,管建不管埋的那种。余后二十年,这地方便逐渐被人遗忘,只剩一个院长和几个看起来了无生机的护工勉强维持运转。小时候,牧时舟最常做的事就是蹲在年久失修的斑驳墙面后,边撕日历边看着这儿的小孩来来去去。

    大人们总误以为小孩是天真纯善的代名词,但牧时舟知道,小孩其实是最机敏凶恶的生物,尤其是孤儿院的小孩。他们凭借直觉和本能在世间存活,看到前来领养的夫妇就像是鬣狗看到了肉般蜂拥而上,在某个幸运儿被挑选后又再如潮水般退去。

    牧时舟见过他们互相陷害企图顶替领养名额的疯狂,也见过他们为了被领养人看上而扮出的天真笑脸。这些对于牧时舟而言,都并不很有所谓。她没有举报他们的心思,也没有被人领走的想法。牧时舟早就习惯被人忽略,但她倒也乐得自在。几岁的小孩认真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被人领养是轮不到自己了,还是等院长退休后自己继位才是最为靠谱的生存之道。

    有了这个盼头,牧时舟更是努力撕日历,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玩耍,一个人穿过长而深邃的楼梯,度过无数循环的日夜。牧时舟就像这座被人遗忘的孤儿院一样,年纪不大,但已经垂垂老矣。

    就在牧时舟还在撕日历纸算院长还有多久退休时,赵青梅来了。这个声如洪钟的胖女人看了面前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待挑选货品好一会儿,遥遥向墙后的牧时舟一指:“这孩子跟我长得像,就她了。”

    众人看了眼魁梧如武松的女人,又看了眼只剩把排骨的牧时舟。一个笑得喜庆,一个蔫头搭脑。也不知道女人口中的“像”是从何而来。

    喜庆的赵青梅挤过人群走向牧时舟,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丧气蛋提溜得在风中晃三晃。

    “要不要跟我走?”

    牧时舟想了想,点头,背着赵青梅默默将手中的日历纸扔到了墙角。

    *

    话筒和摄像机被扔到牧时舟怀里。

    老李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她:“还愣着,还愣着!”。

    牧时舟的脑内还在翻腾着那点跟赵青梅的陈年旧事,被他喊得一激灵,火速撑着厚重的羽绒裤试图迈腿下车。

    老李看她那慢腾腾的磨唧劲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将左腕上的手表戳出火星子:“几点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十分钟你听不懂是——”

    老李话还没说完,牧时舟终于成功滚下车,连带着手里的器材和那辆破三轮,以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将老李压在了身下。老李的假发在这冲撞之下应声脱逃,只余一颗光头在风里结上一层冰晶。

    路过的大爷瞥了一眼,颤巍巍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平台:“家人们谁懂啊,现在年轻人玩得挺野啊!”

    围观人群渐多,牧时舟一骨碌爬起来,晃老李。

    “李主任,您醒醒。”

    老李双眼紧闭。

    牧时舟加大力度,“李主任,马上到台里连线时间了。”

    老李面色青黑。

    牧时舟前思后想,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正准备再次开晃,老李死死钳制住了她的手。牧时舟很是欣慰:“您醒了哈——”

    老李捂住她的嘴,默默将她头上的棉帽摘下盖住自己的脸,气若游丝地开口:“去,去让那些人散开,再把我头发给我捡回来。”

    牧时舟屁颠颠去了,徒留老李独自躺倒在地。他在帽子下猛吸一口气,被熏得咬牙:“......牧时舟,你几天没洗头了——”

    *

    好不容易收拾完烂摊子,牧时舟赶忙小步跑进利民大百货。

    百货楼里张灯结彩,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挑年货的间隙里,也时不时望向不远处一派忙碌的摄制组。

    牧时舟穿过人群,将贴着【齐海电视台】字样的器材放在米堆上,挨个拍照检查登记,随后一吸鼻子,喊在一旁跟路过的美女聊天的华泽:“华泽,摄像机都检查好了,你给摄影组让他们准备吧。”

    叫了三声,华泽才依依不舍地从美女身边离开,晃到牧时舟身边,一脸痛心疾首:“船儿,你可真不会看眼色,要找摄影组自己找呗,还拿我当快递员呐。你哥我刚要拿人家微信号,得,给你催命催没了。”

    牧时舟懒得理他,将摄像机塞到他怀里就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戳了戳华泽。

    “那个,帮我个忙呗。”

    “有事好说,借钱免谈。”

    “......”

    牧时舟眨了眨眼,沉默半晌,转身要走。华泽却抓住她,把另一只手里的摄影机扔给了后面的同事。

    “咋?真要借钱啊?啥事儿啊?”

    牧时舟蔫头搭脑,手绞着羽绒服漏出的线头:“你也知道,赵青梅那病得花不少钱,但老李那样,我怕再加上他的医药费,我承担不起。”

    华泽顺着牧时舟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的老李正十分安详地窝在轮椅里。他的头上零星发丝飘扬,差点碰到一旁垂挂着的“新春佳节到,平安健康又一年”的标语上。

    “......”华泽不忍直视,回头拍了拍牧时舟肩膀:“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十有八九装的,怕丢面子呗。”牧时舟诚恳摇头:“不能,我刚刚看他脸都绿了,怕是压成内伤了。”话音未落,就听见那边传来老李火冒三丈的声音:“都几点了?!王艳芬你稿子对了吗你,还在那化妆!录音组,录音组的人滚哪去了?!”

    老李叉腰站起,将轮椅板踏得叮铃作响,脾气发完,与瞠目结舌的众人对望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窝回轮椅里,虚弱开口:“哎哟,我这眼儿怎么黑了呢。”

    华泽乐得不行,揽过牧时舟的肩:“那脸可不得绿嘛,天天生气,路过的蚂蚁都得挨骂。你就甭理他了,有空想想你自己吧。”牧时舟不解,华泽向对面疯狂补妆的王艳芬努了努嘴,意有所指,“你当年可是海大播音系头牌,跟我并驾齐驱呢,就真甘心在台里给这花瓶当个后勤?我可是真受不了跟她搭档了啊。”

    牧时舟把地上的话筒线固定好,抬头看他,很是不解:“后勤不挺好吗?我又不爱化妆。”

    华泽恨铁不成钢:“那你不得赚钱吗?你在这整理一辈子器材能赚几个蹦?你当自己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那你妈不治了?”

    牧时舟被他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脑子里却无端地想起早上的那个梦。短短一个上午,却第二次听到了神仙这个词,牧时舟颇觉荒谬。她看了眼华泽,一时嗫嚅,无言以对。

    老李石破天惊的怒吼打断二人之间的沉默。

    “华泽你干嘛呢,准备出镜!”

    “王艳芬,脸都成腻子了,放下你那粉刷吧,赶紧准备!”

    “啥?!张琪恩拉肚子去了?我说你们录音组一天天这个饭饱屎尿多的,她拉肚子了谁给举话筒啊——”老李急得也不装了,蹦起来四处拉人。

    “大刀,大刀你来。”

    一脸凶狠的大刀猛摇头,“我举话筒,那可没人民群众敢说话。”

    老李拎起小王:“王春生,你上。”

    一旁的华泽看不下去:“差不多得了,就小王那一米九的细竹竿,一推特写,万一入镜了,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旁边卡着脑袋演鬼片呢。”

    问了一圈,老李也没找到个接盘的。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间断的声音——各部门准备,一分钟后开始现场连线。

    老李颇为绝望,仅剩的几根头发也摇摇欲坠,就在他打算自己上阵的时候,华泽喊他:“李主任,这不有个举话筒的吗?”

    众人一愣,齐齐转头看向华泽,华泽抓住身边牧时舟的手,“我看小船儿挺好。”

    牧时舟刚要拒绝,华泽就在她的腰那推了一把,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开口,“等会儿看哥的,哥让你露露脸。”

    牧时舟皱眉,刚想要说什么,对讲机里就传来了台里的连线倒计时。

    “五,四,三,二,一——”

    牧时舟甫一回神,手里就被老李塞了话筒,还想转头找华泽,那人已经跟王艳芬站到了摄像机前。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齐海新闻直播间的第二现场,我是本台记者华泽。”

    “我是本台记者王艳芬。可以看到啊,临近年关,大家都开始忙着采购年货了。那今天是小年,我们也想问问大家都会买点什么......”

    王艳芬笑着向一旁路过的老太太走去,老李站在摄像机后面,示意牧时舟上去。

    牧时舟快步上前,将话筒递到被采访的老太太嘴边。

    老太太乐呵呵,掂了掂手里的鱼:“那可不得买条鱼,年年有余呢!”

    王艳芬粲然一笑,刚想开口,就被华泽不动声色地挤到了一边:“鱼确实是咱们不可或缺的小年硬菜,那奶奶您就买一条鱼,家里几口人啊?”

    华泽这一挤,顿时把原来以王艳芬为中心的格局,变成了以老太太为中心,老太太旁边的牧时舟顺势入了镜。老李拼命给牧时舟打手势,示意她出画。

    “两口,我和我老伴儿一块,但今天我女儿和孙女也回来。”

    老太太慈祥满面,一旁的牧时舟弯腰折膝步步后退。

    “那您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新年寄语吗?”

    华泽笑意不变,却不让旁边的王艳芬越位半步。王艳芬气急,一怒之下绕到原本牧时舟的位子,二人一进一退,直看得摄影机后的老李脑门冒汗。

    “我呀,年纪大了,也没啥想法,就希望家里人和和睦睦,和气生财——”

    王艳芬走得太急,竟是踩到了自己的裙摆,慌乱之中,她揪住一旁牧时舟的手,伴着老太太“和气生财”的祝福,二人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砸得老太太手里的鱼从水袋里蹦了出来,一尾巴甩到了牧时舟脸上。

    “哎,我的鱼,我的鱼——”

    一时之间,现场鸡飞狗跳。老李头顶最后仅存的那根毛,终于耷拉了下来。

    *

    几条街道外,一间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周身裹在黑雾内的男人正躺在沙发上,他盯着电视里牧时舟狼狈的脸,看得津津有味。

    陆岸微打响指,一片雪花便漂浮在他的指尖,陆岸轻轻一吹,雪花上隐隐浮现出金色的字样——

    “牧时舟。”

    陆岸笑了,站起身来,关掉电视。

    “终于找到你了,小神仙。”

    陆岸微微抬眼,一个响指,便从房间内消失。下一秒,他的身影出现在窗外的茫茫飘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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