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深秋。

    昨夜落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在清晨时分戛然而止。

    蒋思若拉开纱帘，微光如期而至。

    她暗自庆幸，果然心诚则灵，一整晚的祈祷没有白费。

    这是她等了一夜的天晴。

    至于原因要从陈正然说起。前些日子，陈正然在他二十二岁的年纪里情窦初开。用他本人的话来形容，是“我一见钟情了”。

    于是，陈正然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终于纠结再三后准备约他的心上人去游乐园。

    但是，杜祈闻贴心地替陈正然找想，这场莫名的邀约很有可能被拒绝。他大发善心，交际达人的通讯录一划，分分钟约上了那个女孩的室友们。有熟人在场，总不会太尴尬。

    那时许桀、杜祈闻刚和程以霖打完球，蒋思若与柯萱恰好在场，一群人正约着吃烧烤。

    在等待的途中，遇上了颇为苦恼的陈正然。

    杜祈闻替他解决了一桩心事，侧目之时，目光堪堪与蒋思若相撞。他把眉一挑，突发奇想地提议：“妹妹们要不要一起去玩，给我们正然哥的爱情加油助威。”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分寸，这儿还有未成年。”

    许桀当时就坐在她身侧。

    蒋思若偷偷瞄了许桀一眼，便立刻将目光收回。

    十七岁，正是叛逆的年纪。

    “我们能一起去吗，祈闻哥？”

    “当然能，你别听他的。”

    蒋思若刚挽起唇角，余光瞥见许桀侧过头。他问她：“你们高三学业不忙啊？”

    笑意僵在脸上，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还行吧。”

    鹤息的重点高中之间的竞争一向是卯足了劲，实中又是重点里的重点，课业压力是无法想象的繁重。

    蒋思若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桌面上。试卷纷乱交错，笔迹从清晰到模糊不堪。

    实中是两周一放假，但真正的假期满打满算也就48小时不到。游乐园的约定时间定在了周六，而蒋思若周日晚上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

    但她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要去游乐园。

    要去见许桀。

    -

    “哗——”

    潺潺水流淌过指尖，蒋思若抬眸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今天只有她自己。

    柯萱有事没来，程以霖一整天魂不守舍地盯着手机。

    至于许桀。

    她没有找到能和许桀搭话的机会。

    从洗手间出来时，一群人还在不远处的栏杆旁热火朝天地讨论下一个游乐项目。杜祈闻明里暗里提醒陈正然，他是来促进感情的，不是真的来玩乐的。

    可陈正然接收信号失误，尽选了一些不浪漫的游乐项目。

    杜祈闻无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蒋思若不动声色地往许桀边上挪了挪，迅速地掠过他手上握着的项目票。

    是过山车。

    罗宜打量了一圈，确定人都到齐了。她转头看向蒋思若，问：“若若想玩过山车吗？”

    “我？”蒋思若讶然，随即点头，“好啊。”

    许桀抽出一张票递给她，随后又将剩下的票都给了罗宜。直到罗宜分发完，蒋思若才发现，许桀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张剩余。

    杜祈闻在这时开口：“你怎么又不玩？太逊了啊。”

    许桀漫不经心地笑了下，适时打断他：“够了啊，给兄弟留点面子。”

    蒋思若恍惚着走近项目设施。直至锁扣落下，机械在轨道上缓慢移动。在瞬息之间加速，开始失重，耳边蔓延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她行至最高点，低头往下看，悬于地面数十米的距离。在飙升的速度里垂直落下，短暂地越进昏暗的轨道，眼前又一次迎来橙红云霞。

    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最高处，无法控制目光一次又一次找寻一个渺小的人点。她垂头丧气地握紧身前的安全措施，失落地听着旁人欢欣愉悦的尖叫。

    她的头绳在又一次失重里绷断。

    散乱的长发糊了她一脸。

    蒋思若兀的难过，事事不顺心。

    陈正然强忍着喉咙里的翻涌，不能给心上人留下糟糕的印象。杜祈闻倒是和她的室友们聊得火热。何帆和罗宜光明正大地牵起了手。

    程以霖沉默地走着，许桀距他一步之遥。

    蒋思若怏怏不乐地跟在最后。

    黄昏落进纵横交错的电缆线，蒋思若低着头，眼前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你怎么了？兴致不太高？是身体不太舒服吗？”

    原本相适距离的影子在一方站定停下后，一边无限拉近，一边逐渐拉远。

    蒋思若闻声抬眸。

    云间夕色淋湿了眼睛，一点一点在她的眼里聚焦。

    所有人在缓缓远去，许桀站定在她眼前。

    蒋思若无措地偏过头：“没有。”

    “那跟紧点，别走丢了。”

    他不会去窥探她的秘密，不会去擅自琢磨她的心事。

    在许桀转过身的那一刻，她的目光陡然触及他腕间的编绳手链。

    “哥……哥哥。”

    蒋思若兀的开口。

    许桀又一次转身，四目相对。

    “能借我用一下吗？”蒋思若鼓起勇气，指了指他的手腕，语速不断加快地找寻理由，“我的头绳断了……我现在太狼狈……我……”

    “可以。”他虽然诧异，却还是干脆地解下手绳递给她，“只要你不介意就行。”

    指尖在一瞬相触，骤然炽热滚烫。

    许桀坦然地背过身，一步一步继续朝前走。

    蒋思若迅速将头发绑起，加快步伐频率。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小幅度地晃动，她的影子在不断接近他的影子。

    飞鸟不疾不徐地跌进高饱和度的赤色黄昏。欢声笑语悄然跃入耳畔，指尖仍然有阵阵余温。

    蒋思若走近他。

    在抬手的瞬息，毫无预兆地与他的影子相碰。

    在这场湿漉漉的黄昏里，她悄悄牵了一秒他的手。

    -

    许桀忘了收回他的编绳手链。蒋思若顺其自然，擅自做主留下了这个秘密。

    临近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蒋思若每天不是在做试卷刷题，就是在埋头背书。不过，她总算迎来久违的周五放假。

    深秋多雨，蒋思若和柯萱并撑一把伞回家，她们在蒋家门口分别。

    蒋思若将手举过头顶，冒着雨跑进庭院。一路狂奔回到自己的卧室，书包被随手放在椅子上，她扶着书桌微微喘气，发间的雨珠嘀嗒落在桌面上。

    蒋思若抽了张纸巾擦拭。

    忽然一愣。

    乱七八糟、被堆满物品的书桌此刻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掀开重叠在一起的课本，每一层抽屉被打开。

    “没有……”

    周寸宜路过她的房间，听到一阵响动，疑惑地边走近边问：“怎么了若若？”

    “妈妈，你是不是整过我的书桌了？”

    “我还正想跟你说呢，女孩子的房间别那么乱，你也得收拾收拾——”

    蒋思若慌忙打断：“那我放在桌上的手绳去哪里了？”

    周寸宜蹙着眉回想，半晌后，她只说：“这我倒没注意，你这东西太多了。”

    “知道了，妈妈。”蒋思若闭了闭眼，“我要写试卷了。”

    黑色水笔的墨点在洁白纸张里晕开。密集的雨脚击打在玻璃窗上，砸得人心烦意乱。

    蒋思若迟迟未动笔。

    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

    【送给你一个礼物。】

    全然的通知语气，毫无尊重意味。

    蒋思若烦闷地熄灭屏幕。

    虽然时常会有人加她好友，在对方不动声色地透露来意时，蒋思若第一时间便直言打消对方的念头。一般正常人大抵都会知难而退。

    可这个消息的主人，愈来愈变本加厉。隔三岔五去她的教室里送个情书，堂而皇之地打扰她。甚至，这次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她的家庭住址。

    【我们周一见。】

    蒋思若忍无可忍，懒得和他再说废话，直接拉黑删除。

    大雨滂沱，在深秋里发出霉烂的潮意。

    她将不请自来的快递扔进了垃圾桶。

    而她心心念念的、无比珍视的手绳，也被遗落在这场秋雨里。

    “爸爸，以后收件人写有我全名的快递，所谓的礼物，请全都扔掉。”

    蒋思若与朋友之间曾约定过，互寄礼物时从不会落款全名。

    蒋怀谦从柯萱和程以霖那里得知，蒋思若被人骚扰的事情。最后，他亲自出面，同对方家长长谈，解决了这件事。

    从此也如蒋思若所愿，任何奇怪的礼物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一切相安无事，再无人打扰，直到2017年年末。

    在蒋思若生日前夕，蒋家又一次收到了久违的快递礼物。

    蒋怀谦当时是准备扔掉的，幸亏是周寸宜恰巧路过，及时阻止他。

    “万一这次是若若朋友的礼物呢？毕竟也隔了一两年，总不会是之前那个混小子死缠烂打，替若若收着吧，等她放假回家再拿给她。”

    可等蒋思若回家，又过了几个月。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被抛却在脑后。

    第二年，又是差不多的日子里收到了一份礼物。

    周寸宜给她发消息：【你有个礼物到家了。】

    蒋思若当时虽然疑惑，毕竟如果是柯萱或程以霖，都回提前跟她说一声。不过，她也只当可能是罗宜她们送的惊喜。最后，她只回了句：【知道啦，回来看。】

    周寸宜将这个礼物一齐放在收纳盒里。

    但又一次，和之前一样石沉大海，无人问津。

    后来，蒋思若和家里争吵，闹着要自由，再没回过家。

    在错过的六年里，她阴差阳错般以为暗恋是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