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跟在秋雁的身后，穿过先前所在的正堂，往里头走去。

    此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上午，日头朝天空中央偏移，落下的光线也变得明亮。沈玥看见李兰珠坐在桌前，逆光的面容看着竟有些许落寞。

    瞧见沈玥过来，她顿时敛了神色。方才面上那片刻的氤氲立马烟消云散，仿佛一切都只是沈玥的错觉。

    李兰珠半眯着双眼，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凳子：“你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午膳吧。”

    沈玥犹犹豫豫地坐下，两手乖顺地搭在膝盖上，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盯着桌面。

    她心里头暗暗思忖，太后娘娘等众嫔妃离去，这才又派秋雁将自己叫回来，不知所为何事，便一直等着下文。李兰珠却不着急，只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譬如吃的怎样，住得可还舒适等等。

    李兰珠问什么，沈玥便答什么。恍恍惚惚间她竟然生出了错觉，仿佛回到了跟隔壁大娘坐在村口大榕树下拉家常的日子。

    这念头一冒出来，连沈玥自己也觉得荒诞。太后娘娘要操心的事情何其多，哪里来的功夫闲话家常。

    沈玥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问道：“娘娘叫我过来，可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怎么，没事哀家就不能喊你过来闲聊吗？”李兰珠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

    “当然不是，我自然是愿意与您闲聊的！”沈玥脱口而出，情急之下竟忘了自称。

    李兰珠见沈玥这般着急，忍不住哑然失笑，便也没再逗她。

    等到桌上的小菜佳肴全都上齐，陪侍的宫女太监尽数退去，李兰珠还是什么也没说，反倒是慢条斯理地夹起菜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陪哀家这样吃饭了。”李兰珠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沈玥嘴里还嚼着一口饭，说到中途才意识到，选秀前宫中没有嫔妃，普通宫女也不敢跟太后吃饭。而陛下与太后势同水火，肯定不会过来。

    李兰珠像是看穿了沈玥心中所想，自嘲般说道：“若是那浑小子主动来看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沈玥抿了抿唇，原来太后娘娘这等风光的人，也会有孤独的时候。她踌躇片刻，缓缓开口：“娘娘若是想，以后我陪您吃饭。”

    “哈哈哈哈，傻丫头，你真是傻得可爱。”李兰珠笑着用食指戳了戳沈玥的脑门，“我不过就是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你就这般心软。若是别人故意示弱卖惨，你可得当心点，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玥被她点了点脑袋，反倒放松下来，脸上扬起笑容。

    “其实啊，哀家曾怀疑过落水一事会不会是那小子干的。”李兰珠突然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沈玥一愣，她没有跟陛下相处多久，心里头却始终觉得陛下对太后虽有怨气，却并未存有太深的恶意，应当不会痛下杀手。可按结果来说，若太后出事，实权重新归于皇位，真正的受益者正是陛下。

    “我只是说笑罢了，他若真有那能耐，哀家也该安心了。”李兰珠语气平淡，“如果他既有手段瞒天过海，又下得了狠心杀我，必然成为一个好皇帝。”

    常言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沈玥乍一听太后所言，只感到一股无由来的悲凉。自古皆有弑父夺位的皇帝，而今太后手握重权，扶持太监外戚，干政甚多。而心中却希望裴昀成为杀伐果决的皇帝，远甚于自身的性命。

    “娘娘如此关心陛下，何不将心中所想与陛下开诚布公？”沈玥直言道。

    “我和那小子可谈不到一处。”李兰珠扬了扬眉，“哀家也不是个心善的人，他若是没有能力本事，宫中实权一天都不会真正落在他身上。”

    沈玥的嘴在半空中微张，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桌上的碗筷。唉，太后娘娘与陛下的隔阂，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简单抵消的，还是吃饭要紧。

    青花瓷碟上盛着通红的肘子，肉质细滑软糯，肥而不腻。烹制的蛋羹铺上海参，味道鲜嫩爽滑，泛着淡香。

    好吃，实在好吃。这一刻，沈玥才觉得入宫是值得的。

    “不要只吃肉，该多吃些素菜。”李兰珠的筷子按住沈玥的动作，不由分说地往她的碗里叠蔬菜，堆起半个小山丘。

    在太后的目光注视下，沈玥只好啃起碗中的白菜，并在心中默默流泪。平时家里吃不起山珍海味，好不容易入宫可以大吃大喝，现在却只能眼睁睁错过。她暗自打起算盘，决定等回自己宫中，得叫瑞雪做顿好的补回来。

    此时守在慈宁宫外的瑞雪，突然打了个喷嚏。

    吃完午膳，门外的宫女呈上饭后消食的点心。

    因为太后对食物的严格把控，沈玥没能吃饱。看见这喷香喷香的点心，她便忍不住伸出手，一边拿一边观察着太后的神色。以她这辈子最优雅的姿势，维持着体面端庄，开始细嚼慢咽。

    吃完一个意犹未尽，她又悄摸摸伸手去拿第二个。

    “点心甜腻，吃多了容易张赘肉，脸部浮肿不利于养身。”李兰珠开口打断。

    沈玥伸到一半的手打了个哆嗦，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她跟太后相处也有一段时日，自然知道对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放弃挣扎，将手落回膝盖。

    “你也爱吃甜食，这习惯可得改改。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暴露自己的偏好。”李兰珠告诫道。

    也？沈玥敏锐地捕捉到话语里的字眼，有些纳闷。

    除了她还有谁喜欢吃甜食，难不成是陛下……沈玥联想到上回那盘糕点，忍不住心生怀疑。还没来得及细想，太后的话又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近日你多留心此次选秀进来的嫔妃，要是有什么异动就来跟我禀报。”李兰珠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拭指尖，“尤其是赵婕妤。”

    沈玥点点头，她对于其他嫔妃亦有诸多好奇。待在宫中难免要经常打照面，迟早得走动走动，也好熟悉一下她们的脾性。

    “这段时日哀家身体调理得差不多，也并未出现灵魂离体的情况。”李兰珠缓缓说道，“哀家猜想症结所在便是身体，兴许身体安康，便不会再附在你的身上。”

    沈玥听着太后的想法，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却仍有些不安，揣着满腹疑惑。

    自打落水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沈玥跟赶趟儿似的，没有喘息的空间。如今回想来当时她只顾着惊讶，从来不曾仔细深思过灵魂离体的原因。

    毕竟这事情发生得离奇，光是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更何况要探究其根本。

    为什么会灵魂离体？又为何恢复？当初将她从水中捞出的人又是谁？一个又一个疑问堆积在沈玥的心头，如同理不清的乱麻。

    李兰珠见沈玥皱着眉，拧巴着脸，便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道：“我都没发愁，你怎么就愁成这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怎么着你了。”李兰珠用双手抚平沈玥的眉头，拉着她站起身来，“快些回去睡个午觉，没精打采的像什么样子。”

    沈玥自知已经待了许久，不便一直叨扰，也就顺着太后的意思告辞。

    刚一出门，头顶便是艳阳普照。瑞雪候在外廊处，披着一身日光朝沈玥迎面走来。

    途中经过凤栖池，沈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一时间有些恍神。一切的缘起便是这凤栖池。

    【嗯？】沈玥脑中突然又冒出声响。

    她心中一惊，认出是太后的声音。

    这前脚刚离开慈宁宫，后脚太后的灵魂就又附了上来。

    【莫非哀家猜错了，灵魂离体应当与身体状况无关？】李兰珠喃喃自语。

    沈玥也跟着思索起来。第一次发生变动，是太后与自己在凤栖池同时落水。在自己入宫画秀像，又来到凤栖池探查后，不久便恢复正常。第二次发生变动，是自己入宫面圣的时候，等入住宫殿沐浴后又恢复正常。而第三次发生变动，正是现在。

    这三次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路线经过了凤栖池！

    沈玥越想越觉得可能，凤栖池既是因，便也是果。由此变动，又由此恢复，倒也说得通。

    “娘娘？娘娘？”瑞雪见沈玥盯着湖面出神，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出声唤道。

    沈玥回过神，敛下目光。她按捺住心中隐隐浮现的激动，面上淡淡道：“无事，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住处，沈玥如释重负般倒在床铺上。瑞雪原先候在慈宁宫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吃饭。沈玥怕她饿着，便赶忙让她下去休息。

    现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头，沈玥也懒得装样子。她随便踹掉脚上的袖子，脸埋在被褥里滚了个回来。滚到一半猛地想起太后还在，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

    她打起精神，正准备跟太后商量，却听见太监在屋外叫喊道：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