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夜风轻轻柔柔,带着春日独有的温软,舒服得让人想眯眼,但余家村的路是真的有点不太好走,像是用碎石和土坑铺成的路面,一个不小心就能绊得人一个趔趄,好在今晚的月亮格外的明亮,哪怕不打灯笼,地上也泛着银霜似的白光。

    周珩拉着凌安若往抱月河的方向懒懒散散的走着,偶一回头,都能看见凌安若眉眼弯弯的看着他,像是醉得不清,可眼神又格外清明。

    周珩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可还是有些不自在,这会儿回想刚刚的所作所为,他自己也臊得红脸,一个大男人还和小丫头争风吃醋,真是酒喝多了。

    “都乐了一路上了,有那么好笑吗?”周珩别扭的斜了她一眼道。

    凌安若还真用力点了点头:“你好不容易醋一回,还不许我多高兴一会了?”

    “谁醋了?”周珩立马叫道,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我没有醋!”

    “没吃醋?”凌安若歪了歪头,眼神懵懂又打趣的看着周珩,“那您刚刚是在干嘛呢?”

    “我……”周珩涨红了脸,可还是强行嘴硬,“我喝多了,耍酒疯不行吗。”

    “行,当然行,”凌安若又点了点头,却又叹息一声,“就是可惜了,被你酒疯这么一闹,毁了一桩良缘呢。”

    周珩看了过来:“什么良缘?”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这可是话本戏文里典型的桥段啊。”凌安若说道。

    “什么狗屁良缘,还不是看脸。”周珩不屑的哼哼,“你若长得奇丑无比,你看她还说不说得出以身相许的话来,定是什么来生做牛做马来偿还救命之恩。”

    凌安若笑了一声:“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姑娘长得也不错,就算看上的是这张脸,我也不算吃亏。”

    “这么说你还挺遗憾?”周珩眼神不善的看着她。

    凌安若当没看见,还煞有其事的“嗯”了一声:“这姑娘人挺懂事,话也说得乖巧,挺讨人喜欢的,把她收进府里也未尝不可。”

    “是吗。”周珩看着凌安若,“那你现在去还来得及,人家说不定还眼巴巴的等着。”

    “行啊,那你松手啊。”凌安若也看着周珩。

    可谁都没有动,谁也没有先松手,就僵持的对视在原地。

    良久,周珩骂道:“口是心非。”

    凌安若也不甘示弱的回敬道:“死鸭子嘴硬。”

    两人面对面的瞪了一会儿,忽然间都不自觉的笑开了。

    “抓紧了。”周珩晃了晃凌安若的手指,“这路乌漆墨黑的,别不小心摔了,磕自己一脸血。”

    凌安若笑了笑,没有回怼,只紧跟上两步,攥紧了手心。

    抱月河一如既往地静谧,河面如同一面墨镜映照着空中的孤月,在暗流的涌动下荡出粼粼波光。

    但这也是唯一可赏的景了,白日里那满枝满眼的新绿早已浸没在浓稠的夜色里,与水天一色,只在夜风吹过时露出些沙沙声响。

    周珩望着碎金似的水波,有些可惜的叹道:“还说陪你回来看桃花的,到底是没有赶上。”

    “没事,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凌安若抬头看了看那黑成一团的枝叶,又看向周珩道,“这片桃林能开个百八十年,你总能陪我看的。”

    “嗯。”周珩轻轻应了一声,又煞风景的补充道,“如果老天赏脸的话。”

    “如果老天不赏脸,你就不要我了么?”凌安若偏过头,看着他,微蹙着眉,眼里的委屈像是周珩要把她给丢弃了一样。

    “不是不要你,是,”周珩偏过头看向水面,顿了顿,才把话说完,“是会有别的人来陪你。”

    “不稀罕。”凌安若也望向水中的月亮,颇有些负气的道,“没了你,我也不要别人,我自己一个人在抱月河畔看了三年的桃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珩眼眸微垂,轻叹道:“三年和三十年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有什么不一样的?耐不住那么深长的寂寞吗?”凌安若有点心头火起,平日里能压在心底的不甘与不忿都借着酒劲一股脑的涌了出来,竟有了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可是周珩,我不是别的女子,我不会依附于他人的怀抱,寻求那一点微薄的慰藉过活。我也从不惧怕孤独,也不怕老无所依,我只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推开。”

    “那你要我如何呢?”周珩有心回避,可终究还是不得不再次拉扯,他艰难地调转目光,看着凌安若眼里的水光说道,“什么都不管不顾,只遵着私心行事吗?你说的那三年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因为我还在活着,你清楚,也有所期盼,所以日子不会太难熬。可若是我死了呢?”

    凌安若不等他说完,打断道:“你不会死的,希签不是去西越寻药了吗?最快三五月,慢也不过一两年,总会寻到的,一定会寻到的。”

    她忍不住多念了两遍,像是每多提一次,希望就多一分。

    可周珩却咬紧牙,逼她直面最残忍的可能:“万一寻不到呢?万一那药并没有多大用呢?事无绝对,谁知道会不会横生变故。到那时,你要该怎么办?你有想过吗?”

    凌安若沉默了下去,良久都没有开口,就在周珩以为她屈服了的时候,她忽然说道:“想过。”

    “嗯?”周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凌安若看着他,认真的重复道:“我想过。这三年,我不是没有深思熟虑过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要怎么活。一开始不敢想,一想就心口疼,后来觉得怪没道理的,凭什么呢,没你我就过不下去了吗?这不行啊,这就不是我凌安若了。老天让我重活一世,不该只为了情爱,还有我上辈子没得到过的自由。”

    她倚靠在树干上,微有些懒散,“我曾无数次厌倦我是个女儿身,想着我若是个男人就好了,这样既不会被囚在一方宅院里,也不必理会那些女人的勾心斗角,可以浪迹四方,可以畅快的跑马,也可以谈笑沙场,怎么痛快怎么过。”

    周珩低低笑了一下:“可惜啊,偏偏让你摊上我这么个身子,委屈死了吧,虽是男儿身,却还是被关着。”

    “可不是么,”凌安若毫不掩饰的承认道“委屈得要命,觉得怎么就这么倒霉,天天喝药,一步三喘,还夜不能寐,真是叫人窝囊又憋气。可日子久了,又觉得没什么不好,有所失也有所得嘛,你让我尝到了权利的乐趣,可以统帅一方,可以大施拳脚,这是我曾梦寐以求的,我已经如愿了。如今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等你回心转意。”

    “你不是问我,倘若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吗?”凌安若深吸了口气,忍下心头难以抑制的酸涩,慢慢道,“倘若真有那一天,我就回北境去,在我爹面前磕头认错,给他当个马前卒,建功立业去,又或者跟着崔廷越的商队龙游四海,看看你曾看过或不曾看过的山和海。”

    “我还会在你坟边种上一棵桃树,每到桃花盛开的日子,就回来陪你赏花,把看到的听到的奇闻异事全说给你听。待我垂垂老矣,我就在你旁边修一个新坟,只是那时候我已经老了,丑了,不好看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周珩笑了一下:“怎么会,你怎样都是美的。”

    凌安若也笑了,她转头注视着周珩,眼里倒映着粼粼月光,圣洁又虔诚,“周珩,我不会殉情,我也不会寂寞,我心有所念之人,便算不得孤身一人。哪怕你不能长长久久的陪着我,我也已然完整,不会再去追寻所谓的圆满。你也不要怕,不要躲,好不好?”

    周珩这次没有躲,他望着凌安若眼里的微光,反问道:“不觉得吃亏吗?”

    凌安若轻轻笑了一下道:“吃不吃亏又不是这么算的,有人终其一生未寻得其所爱,未得过一人真心交付,而我们的三年五载便是他人的一生一世,岂不也是幸运?”

    “周珩,”凌安若踟蹰的说道,“我们……都往前走一步好不好?”

    春夜的虫在鸣,树叶在晃,河水在流,仿佛万物都在催促他回应,又或是在替他回应。

    不知为何,周珩长久以来固守的壁垒在这一刻倾塌了,他忍不住想放肆一把,想不管不顾一回。

    “我可能真的是醉了,”他伸手拽过凌安若,紧紧搂在怀里,“也可能是疯了。”

    “那就疯个彻底吧,不要再醒来了。”凌安若回手楼住他,像是在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连手指都扣得有些发白,“世人皆醉于欲望,我们又何必那么清醒?”

    “那你可不要后悔,”周珩声音喑哑的恐吓道,“一旦我应下,我做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凌安若无声的笑了一下:“求之不得。”

    时隔三年,两个人总算是无所顾忌的相拥了一回,什么生死,什么仇怨,在此刻比月光还要轻盈,那年四月的桃花也终于在迟来的五月结了果。

    “真想吻你啊。”周珩蹭在凌安若的颈侧,温热的呼吸轻轻浅浅的落下,在这暗夜里流露出一丝按耐已久的贪婪。

    凌安若忍着微微刺痒,予取予求的纵容道:“吻啊,随你怎么吻。”

    周珩笑了一下,松开凌安若:“那我怕是得先捅自己一刀才行。”

    凌安若轻轻“啊”了一声:“那还是算了吧,太凶残了。”

    周珩勾过她的手指:“先欠着,日后加倍还回来。”

    *

    而在黎州边界的一处荒山野地上,几个行色匆匆的西越人在山间小路上疾驰着,等翻过了一座山,又看到一条山涧小溪时,才下马停下喘口气。

    “大人,喝点水歇歇。”一个戴着高帽,身着西越长袍的神甫捧着水壶,恭敬的对另一个打扮简朴,蒙着脸的西越人说道,“等再翻过两座山,我们就出黎州了,那些大安人是追不上来的,大人也可以歇口气了。”

    “歇口气?这群黎州守备军不抓我,别的官兵就能放过我了?我现在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恨不得把我给抓起来游街打死。”霍华德扯下脸上的布巾,气恼的摔在一边,拿过水壶狠狠灌了几口。

    自从他听见风声,逃出虞州城后,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通缉画像贴的满城都是,还要应付各路人马派来的杀手,只能藏在一群教徒中间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哪还有平日里半点春风得意的样儿。

    神甫也叹了口气,愤愤不平的骂道:“这群大安人欺人太甚啊,生意不肯做,传教不让传,是看我们太好欺负了吗?”

    “大人,要不然您回西越吧,把这里一切告诉我们的陛下,请陛下予以大安人制裁。”

    “不,我不能回去。”霍华德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回去,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一辈子活在他人的耻笑之中。”

    神甫看了眼霍华德铁青的脸色:“那,那大人打算接下来如何去做?”

    霍华德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大安人仗势欺人,任意妄为,自然要迎接神明对它的惩罚。你马上回西越去,去告诉我们的教皇和陛下,他们的行动可以开始了。”

    “那大人您呢?”神甫问道。

    “我?”霍华德冷笑了一声,“我要去找一个人,把这大安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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