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时还没看出来，待迟瑞洗尽烟尘这么一看，这位太守大人皮肤细腻，五官小巧，眉眼虽然带着英气，却仍然有些像女子。

    陈钰扫过他干净的侧颈，心中闪过一个猜测：莫非迟瑞其实就是女子……？

    按耐下这层心思，只见迟瑞脸上并没有任何轻视的神色，她心说这倒是挺难得。

    时间紧急，陈钰并不打算拿皇权压人，也不想和人兜圈子，直接让迟瑞讲了讲现今鄢陵的情况。

    鄢陵从半月前便开已开始防疫治疫，迟瑞下令，将病者集中迁移到“六疾馆”居住，而病者太多太杂，六疾馆只进不出，人满为患。

    迟瑞便亲自请各位郎中一起研制中药，造出一些预防染上瘟疫的药囊，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戴个香草袋，不怕五虫害”。可这终究不能治本，瘟疫仍然成蔓延之势，难以控制。

    鄢陵本来还算富庶，但近日瘟疫之说四处流传，各大商贩一听，都不来敢来此交易，鄢陵便逐渐在下坡之路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扩大六疾馆，继续推进隔离防疫，并研究出可大批量生产的治疫药物。

    听到此处，陈钰思虑片刻，忽而问道：“朝廷拨款，你收到多少？”

    迟瑞微微一顿：“只有百两纹银。”

    陈钰气极反笑：“百两？”

    她道，“我可是拔了数万两不止，到你这儿竟只剩百两？”

    这下，就连迟瑞也惊讶了：原本竟有数万两么？

    压下此事不谈，陈钰又问了疫药情况，现在仍然只研究出身体康健者防疫药物，且预防成效大抵只有半数人可免于灾福，更重要的是，对真正患瘟疫的病者，依旧束手无策，治标却难治本。

    陈钰此行只带来两位太医，还坐在马车中，她只能先派他们去医馆同其他医师一同研制，再与迟瑞一同研讨其他法子。

    这么一研讨就到了深夜，她心中虽然对迟瑞性别隐隐有所猜测，但未证实之前便是男女有别，陈钰只得提出告辞。

    因为心中存有忧虑，陈钰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入睡。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夜，她梦到的不再是那本禁书一般的存在，而是另一本书。

    这一次，她甚至看清了书的封面，上面写着——

    《中医治疫指南》。

    清晨醒来时，她急忙喊人拿来纸笔，写下所有记得的内容，然后迅速派人送去医馆。

    若经查证，此书上所写为真……

    若是真的……

    陈钰指尖难得有些颤抖。

    她不敢深想下去，慌忙披上一件大衫，行色匆匆去找迟瑞。

    迟瑞却正与她想到了一处去，二人皆脚步匆匆，在回廊处撞上了。

    陈钰眼中隐隐带着焦色：“大人，那些药方可有效用？”

    迟瑞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两排大牙：“陛下万喜，您送来的药方太多，还未查证完，但据已证伪的几行，无一是假，皆有效用。”

    他说道，“只是还需验出鄢陵是好何种瘟疫，方可对症下药。”

    疫药之事可算有了着落，瘟疫的结局便指日可待了。

    陈钰心下稍松，与他相视而笑。

    又见四下无人，陈钰忽然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道：“大人其实是女扮男装吧……？”

    迟瑞面色微变，火急火燎就要下跪请罪，还没跪下去就被陈钰直接扶了起来。

    陈钰眉目微弯，脸上的笑意变得温和许多：“大人何必请罪，我会替大人保密的。”

    迟瑞握住她的手，看起来快要落下泪来，却咬着牙还继续问了句：“陛下为何……？”

    话还未说完，陈钰忽然轻轻抱了下她，在她耳边小声笑着说：“陛下也是女子啊。”

    这下，迟瑞是真的要哭鼻子了。

    在陈钰来之前，她一边要对外隐藏着自己女子的身份，一边面临着各各方压力，迟瑞就这么一个人扛着，没钱没人的扛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收到陛下要来的消息。

    她本来没对别人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这才几日，在他看来天大的事突然就变成了小事。

    而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后，陛下不仅没有责怪她欺上瞒下，判她欺君之罪，反倒说会为她保密……

    于是在外从来决策果断，一天到晚老累得倒头就睡的太守大人，抱着陈钰哭得稀里哗啦。

    陈钰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便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本来正安慰得好好的，陈钰一抬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正是禁卫军统领，陆贺。

    见此场景，陆贺微微一怔，眼神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下去。

    不愿再打扰二人，转身离开了。

    陈钰：……

    她微微僵住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可能需要向陆贺解释一下。

    因此尽管有些破坏氛围，但她还是快速对迟瑞说了声“抱歉”，放开她，大步朝陆贺的方向追去。

    然而陆贺看起来没走多快，但哪怕陈钰立即追了上去，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她有些沮丧往回走，一抬头，便看见陆贺正站在不远处。

    陈钰眼睛一亮，连忙走上前去：“陆贺！”

    陆统领看上去与平常并无不同，依旧谦逊有礼地喊她：“殿下。”

    但陈钰皱了皱眉，就是感觉他现在气压极低。于是她主动解释道：“陆贺，我与迟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闻言，陆贺微微一顿，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垂下眸来，语气略带安慰地道：“这种事，殿下其实不必和臣解释。”

    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陈钰对他的了解可不是一星半点，她微微挑了下眉，直言不讳：“但我感觉，陆大统领的心情似乎十分低落。”

    陆贺沉默几秒，忽然问道：“殿下喜欢他么。”

    此话一出，陈钰心中立刻了然，她勾了勾唇，并没有直接回答：“若是喜欢，陆统领准备怎么办？”

    闻言，陆贺一声不吭，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握成了拳。

    “诶诶诶诶，别多想，我不喜欢他。”眼看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陈钰立即收回那些不着调的想法，不再逗他，“只是迟大人忽然想起悲痛之事，我安慰安慰他罢了，没有男女私情。”

    气压又显而易见地好了起来。

    见状，陈钰心中暗笑：还说没不高兴呢，就差把心情变化写在脸上了。

    疫药在经过多轮研究后，正式在三日后投入使用，效果卓著。

    陈钰一行人都很高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解决了瘟疫的问题。

    这还得感谢梦中那本书。

    当然，陈钰觉得，最该感谢的人，是迟瑞。

    若不是迟瑞一个人扛了那么多天，恐怕根本等不到他们过来，此地的百姓就都死的死，病的病，无力回天了。

    尽管疫药研制出来了，病人们的病情也在逐渐好转，但依然有一大堆后续工作需要完成。

    在临走之前，陈钰干脆带着陆贺，去整个鄢陵都转了一圈。迟瑞有太多事务需要忙，自然不能陪他们，陈钰也不在意，挥挥手，让她自己忙自己的去。

    无怪鄢陵曾经那般富庶，这里山清水秀，大道小路四通八达，只要稍稍有些商业头脑，便不难在此地安生立命。

    陈钰很喜欢逛这里的夜市，瘟疫好转后，大家也都出来做生意了，又热闹又富有烟火气。

    有家店叫一间戏馆，外面的装潢十分有意思，陈钰便拉着陆贺走了进去。

    台上正有歌妓在表演，陈钰仔细听了听，悠悠婉转的，像是昆曲。

    结束时众人一阵喝彩，陈钰也跟着鼓掌叫好，还要拉着身旁的陆贺，让他一起鼓掌。

    歌妓起身向台下的人行了个礼，正准备弹第二曲，却不知何时有个身材干瘦的男子冲上了台，一拳就把歌妓打倒在地。

    歌妓措不及防，额头砸在台檐上，瞬间头破血流。那男子却对此视若无睹，还泄愤似地在她肚子上踢了两脚，边踢边骂道：“妈的，不回家不做饭，在这抛头露面——”

    四周的人都惊住了，一时竟忘了去拉住男子。

    陈钰就站在众人之中，静静看着那女子就那样昏厥过去，忽然穿过人群，朝台边走去。

    陆贺想要拦住她，却已经来不及——

    她已经跳上台，迅速拿起女子手里的琵琶，本来看上去要朝着那男人的脑袋砸去，却忽然停住，猛地一脚踢在了那男子两腿之间。

    皇帝么。

    不能文能武怎么当皇帝？

    她面无表情看着男子瞬间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痛得来回翻滚，直接抱起一旁的歌妓，朝对面的医馆走去。

    见陈钰理智还在，并未直接杀了男子，陆贺瞬间松了一口气，跟在了她身后。

    医馆的医师已经准备关门了，没想到一转头却忽然看见有人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走了进来。

    医者仁心的医师赶紧小跑过来，帮着一起把女子放在一旁的床上，为她把了把脉。

    白胡子医师眉头一紧，眼神微变。

    伤得实在太重了。

    他赶紧拉来纱布为女子包扎，又小跑到药房抓了副止血与调养的药。

    只是……白胡子医师皱着眉头叹息道：“伤了胎气，腹中胎儿尚未成形，恐怕保不住了。”

    陈钰闭了闭眼，毫不犹豫道：“只要保她性命。”

    她是谁，不言而喻。

    医师赞同地点点头：“若强保腹中胎儿，风险极大；但若只保她性命无虞调养身体，老夫还是有把握的。”

    陈钰微微一拱手：“那便劳烦先生。”

    白胡子医师便也不再多说，唤来药童，开始了长达一夜的治疗。

    歌妓直到第二夜清晨才渐渐醒来，浑身疼得不行，转头却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

    她抵着脑袋回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其中唯一一个女子她勉强有些许印象，似乎是台下的……看客？

    陈钰见她眼神迷糊，主动出声道：“昨日之事可还记得？”

    歌妓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

    如此，陈钰便不再过多解释了，只道：“所以我救了你，还踢了你的丈夫。”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却依旧道，“愿意和我说说什么情况吗？”

    很可惜，这依旧是一个陈钰曾经听过、见过无数遍的开头。

    贫穷的书生爱上了美丽的头牌歌妓，他说，待我明日金榜题名，定为你赎身，娶你回家。

    歌妓本来并不相信，然而终于被傻角似的书生坚持不懈的诚意所感动。

    于是她信了。

    她把全部积蓄交给进京赶考的书生，每日每夜盼着书生回来，甚至不惜以绝食以死相逼，也不再接待任何客人。哪怕日日要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也不在乎。

    她相信他，要等他归来。

    书生确实才华出众，金榜题名。

    那一天，向来穷酸的书生穿着状元服胸前绑着一朵巨大的红花，骑在高大的马上，游着盛京城的街，意气风发。

    毫无意外的，他被丞相家的女儿所看中。

    京中规矩，这一日，贵族小姐若是看上了谁，便会把绣有自己名字的绣帕递给他。

    而那位男子若是接了，便代表着郎有情，妾有意，一拍即合。

    所以看着同样花容月貌的丞相家小姐，书生犹豫一番，还是接了过去。

    书生考上状元的消息很快传遍五湖四海，包括向来富庶的鄢陵。

    后面的情况几乎显而易见，只是就连陈钰也没想到，把歌妓卖给其他人的，竟然就是那个说要回来娶她为妻的书生。

    那日，老鸨忽然告诉歌妓，说你可以走了，有人为你赎了身，来接你了。

    以为是书生的歌妓欢天喜地地跟着那一群人走了，却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另一个深渊。

    迎接她的根本不是那个说会来娶她的有情郎，而是一个醉了酒就打骂还染着赌博恶习的暴徒。

    她并没有其他技能傍身，因此为了这个家，只能重新出来卖艺。

    但她实在没想到，这个男人竟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眼光，会冲上台子来打她。

    歌妓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她全程没有落下一滴泪，平静地讲完了故事的全部，似乎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经历感到痛苦。

    陈钰知道，那并非不痛苦。

    于是她静静看着她，忽然道：“和离吧。”

    歌妓愣愣转过头来，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着：“你说什么……”

    “我说，和他和离吧。”

    陈钰叹了口气，说，“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