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章

    织娘巷尾的破落小院里,商家五口人正在吃饭。因为房间窄小,他们没有椅子,便将唯一的桌子挪到床前,年迈的父母和两位无法下床的哥哥挤在床上吃,商七娘坐在另一侧的凳上吃。为了通风,房门是敞开的,一位女子站在门口,礼貌地在门扇上敲了敲:“商老院使可在家?”

    商七娘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禁手上一颤,差点将饭碗丢到地上,倏地回转身,惊问道:“李女官?你来做什么?”

    李善用手上提着一个黑漆食盒,笑吟吟地走进来,从食盒里取出一道酒蒸鸡、一道蒸软羊、一道蜜烧肉炙放到商家的饭桌上:“饭时冒昧登门,打扰各位了。我在附近的食店买了几道菜赔罪,还望商老院使不要见怪。”

    李善用面上的笑容一团和气,话说得极为客气,行事也最大程度地照顾了商家所需。她没从王府带菜而是在附近的食店现买,以免以势压人之嫌,带的几道菜都是以商家家境很难吃到的荤菜,而且口感偏软,最适合老人家补养身体。

    商家的饭桌上,李善用带来的三道色香味俱全的荤菜,在粗瓷碗碟里装着的腌蔓菁和藿羹之间,格格不入地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可是,商家五人中,没有一个人去动那三道菜,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们全都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李善用。

    商七娘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李女官太客气了,方修明获救都是靠均王殿下,我并没帮上什么忙的。”

    李善用玩味地望着商七娘的父亲,笑道:“商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拜访商老院使的。”

    “李女官怕是听错了什么?我们一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平民百姓,哪有什么院使?”商七娘声音干巴巴地说。

    李善用看了她一眼,笑了:“我能坐下吗?”

    “当然。”商七娘心中千头万绪,强抑惊慌之色,搬出凳子请她坐下,却忘了倒水待客。

    李善用目光垂下,并不点破,语气柔和地开始讲述:

    “多年以前,天下第一的绫锦院并不是均州,而是专司龙袍织造的帛州绫锦院。二十年前,襄王孟坚以守土不力被先帝下旨问罪,结果从襄王府中查抄出了私造的龙袍和勾结卢奴的书信证物,终被被夺爵赐死。因牵涉私造龙袍之事,帛州绫锦院正副院使及大小属官皆遭系狱,院使商绂作为首犯被抄家处死,家中女眷没官为奴。

    “可是,帛州绫锦院名冠天下靠的织造技术,本是原院使的家传绝技,换了主官后便一蹶不振,织造水平一落千丈,失去了龙袍织造之职,最终被裁撤,曾经赫赫有名的帛州绫锦院就此成为绝响。

    “无人料到,当年帛州绫锦院的院使,竟然从狱中逃得性命,带着家人隐姓埋名,仍然依附帛州绫锦院生活,直到年初被裁撤,才不得不来到均州。”

    “商老院使,晚辈委实好奇,受您的牵连,明明商家子弟大多被没官为奴、磋磨致死,您是怎么瞒天过海、苟且偷生的?”

    商七娘的父亲不紧不慢地坐在原处吃饭,似乎根本没去听李善用在说什么,夹了一筷子蒸软羊十分斯文地细嚼慢咽。

    李善用也不着急,静静地看他吃饭,等着他吃完。商七娘却悄悄起身,关上了房门,走到李善用背后,咬牙拿起了一把小刀。

    李善用却仿佛背上生了眼睛似的,闪电般出手,钳住商七娘的手腕一用力,便令她绵软无力地松开手,小刀便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李善用放开商七娘,看也不看地上的凶器,自顾自掏出丝帕擦了擦手,笑道::“商姑娘恐怕不知道,我曾师从尚服局司仗女官习武,一点花拳绣腿在修明兄这样的江湖侠士面前虽不够看,可对付未习过武的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商七娘脸色惨白,偷偷看向她的父亲。李善用也笑吟吟开口:“在下虽不才,也算小小一介女官,图谋袭杀官员可是重罪,商老院使还不愿屈尊与在下一叙吗?”

    商七娘的父亲吃光了碗里的最后一粒豆饭,缓缓放下碗筷,眯起眼睛打量李善用,道:“女官辅佐襄王、志在天下,老朽已是老迈之身、家贫如洗,并无值得奉于女官左右之物。不知女官为何苦苦相逼?”

    李善用目光无辜地笑了笑,摊手道:“我只是好奇当年之事而已。”

    商七娘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帛州绫锦院院使商绂,长叹道:“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了,既然女官要问,说一说也无妨。呵,再不说出来,就要被老朽带到棺材里去了。

    “帛州绫锦院职司织造龙袍,片缕寸丝、一针一线管理都极为严格,从未为襄庶人织造过龙袍。那件作为罪证的龙袍我见过,的确是帛州绫锦院所出,但能看出改造的痕迹。襄庶人身材与先帝相仿而偏瘦,那件龙袍是以先帝的龙袍改的。”

    李善用心中一跳,追问道:“依您所说,襄庶人并未私造龙袍?”

    商绂冷笑:“襄庶人身材与先帝相仿,就算他勾结卢奴谋夺了皇位,只需命司制司拿一件先帝的龙袍来就能穿,何必提前私造,落人把柄?”

    “可那件私造的龙袍的确是从襄庶人府上抄出来的,若不是他,还能是什么人做的?”

    “是啊,”商绂意味深长地说,“还有谁既能拿到龙袍,又希望襄庶人私造龙袍呢?”

    李善用心里忽地一沉,襄国是边国,与只食禄米的普通藩王不同,襄王独揽一国军政大权,朝廷几乎没有节制的手段。这样的位置,若是皇帝心腹亲信占着还好,可是襄国是本朝立国最久的边国之一,末代襄王孟坚与先帝亲缘淡薄、已出五服,其中究竟能有几分信任,不问可知。

    本朝敦亲亲之义,对宗室极尽优待,以孟坚弃城而逃纵容卢奴进犯中原腹地的罪名,大概只会本人夺爵锁闭,由世子继位,不至于除国。可是,若以勾结外藩谋反大逆论罪,性质就大不一样了。当年从王府中抄出的龙袍与书信,后来成为了定罪的铁证,可若这些东西是抄家的人栽赃的呢?

    这可是本朝立国以来最为强盛的藩国啊,就这样除国了……

    多年前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一点余韵,惊得李善用只觉遍体生寒,在如此暑热的天气里,生生打了个冷战。

    商绂见她脸色发白、默然低头沉思,便知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当年,为了这桩案子已经死了太多人,帛州府衙的刑场,每天都在杀人。杀到后来,监斩官都累了,验明正身就没那么严格了,只要人数够就没人管。有个曾受过我活命之恩的义士,不愿意让我含冤而死,自愿替我上了刑场,换来我这风烛残年之躯又苟活了二十年。

    “我们一家人,死的死、没官的没官,只有我这老妻恰好带着老五、老六、老七在外地探访好友,才幸好躲过一劫。我们一家东躲西藏地过了几年,吃了不少苦,老五、老六为了护着他妹子被恶人打断了腿,又不敢抛头露面去医馆诊治,被庸医误了病情,从此不能行走。走投无路之下,我们只好冒险回到帛州,好在绫锦院的人都知道我的冤枉,愿意多加照拂,我就让老七进了绫锦院做女工,好歹环境安稳些,也能养活家人。

    “我家织造龙袍的手艺是独门绝技,传了十几代人,给三朝皇上织造过龙袍,执掌绫锦院也有三代人了。我家织造的龙袍上的金龙像活的,尤其是在阳光之下,能做到龙目有神、龙身有游动之感。就是因为这个,只靠一件从襄庶人府上抄出的龙袍就能定我的罪,这是别人无论如何也仿不出来的。

    “我家败落以后,帛州绫锦院花了大工夫想再做出同样的龙袍,最终也没能做出来。听说后来宫里出了能人,少府监就只让做龙袍粗坯,由司制司的人再精细加工。龙袍粗坯没什么稀罕,任何一家绫锦院都能做,帛州绫锦院因为襄庶人的案子元气大伤,保不住这油水极大的差事,被均州冯家抢了去,此后就越发败落。因老七是在册的女工,在帛州绫锦院裁撤以后被分到了均州,我们只好跟着她来到了均州。

    “李女官,你跟着襄王殿下,比起我们这样的人来,那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我们断不敢妨碍你什么。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再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就请女官高抬贵手,放我们一家人在均州过几年太平日子吧。”

    李善用从商绂口中知道了这桩陈年旧案的惊天隐情,一时惊诧莫名,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思索片刻,目光诚挚地对商绂道:“商老院使晚年坎坷,盼望过太平日子。但均州如今为冯家所把持,他们这次在田严一案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却被均王拿住把柄不敢轻易动王府,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商姑娘涉案甚深,又无靠山保护,您觉得冯家会让商姑娘有好日子过吗?”

    商绂的神色凝重起来。商七娘说:“修明兄答应了照拂我的。”

    李善用道:“方修明是均王府的人,又不能时时看顾你们一家人。冯家势力无孔不入,绫锦院中就有不少冯家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哪天冯家人在你的饭食中下了毒,恐怕方修明只来得及为你报仇。”

    商七娘急道:“我是入籍在册的女工,不能离开均州绫锦院,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商绂长叹一声,深悔当年不该一念之差,贪图安逸,让女儿在帛州绫锦院入了籍,以致受制于人,一步步落入了今日的险境。

    李善用举目望着商七娘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问道:“倘若我能让你脱籍,你们愿意离开均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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