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5 章

    田家是均州本地人,近几代都有人在绫锦院当差,算是一家小小的富户,到了田严这一代,田家人日子都过得不错,也有经商的,也有在府衙做小吏的,田严则继承祖业,在绫锦院做户头。

    均州绫锦院的户头负责管理织机和女工,每月领取丝料、上交成品,绫锦院只管按户头申请的数量配发丝料、按户头交来成品的数量和质量发给工钱,至于丝料、工钱如何分配给女工,全凭户头安排。因此,户头手中的权利极大,手下的女工都要仰户头鼻息过活,好些的户头会凭自己的喜好分配丝料,谁多分丝料就能多织成品多得工钱,黑心的户头干脆将工钱中饱私囊,只将很少一部分分给女工,堂堂官营绫锦院的女工俨然沦为了私人奴隶。

    田严管着十张织机、十一名女工,比别的户头要多上差不多一倍,十一名女工中,除了本地的十人以外,还有一人是从年初裁撤的帛州绫锦院转来的。秦千里的人打听了一下,田严的名声还不错,手下几个女工都说他处事公允,从不克扣丝料和工钱。

    秦千里把调查到的田家社会关系和在绫锦院找关键人物谈话的记录都交给了李善用。

    李善用一边翻看,一边问章九辂:“方修明怎么说?”

    “他说田严之死与他无关,但不肯多说。”章九辂想了想,“我觉得,他没说实话。”

    李善用点了点头,以章九辂看谁都是好人的实心眼,能太太平平活到现在没被人坑掉性命,靠的就是天生一股极其敏锐的直觉,她说方修明没说实话,那他就一定没说实话。

    “不过,我觉得修明兄是个好人……”过了片刻,章九辂又开了口,只是语气有点心虚,“这种事又不是什么好名声,他不愿意交浅言深也正常。”

    李善用撑不住笑了,哄道:“好,就当他是个好人吧。”

    “谁是好人?”李善用闻声抬头,便见孟湉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分分起身见礼,重新叙坐。李善用将秦千里的调查和章九辂的问话,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孟湉听了,眸色一暗,道:“均王与方修明主仆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善用劝道:“这些只是最表面的情况,只能算有个初步印象,根本不足以为证。殿下何必急于下结论。”

    “今日我与老均王妃深谈,老均王妃已认了方修明打死人命,均王府买通州府衙门,包庇凶手,求我网开一面不要追究。老均王妃亲口所言,难道还不足为证吗?”

    李善用看着满面怒容的孟湉,坚持说:“老均王妃一面之词,自然不足为证。殿下再给我些时日,待我查明真相,再向殿下回禀。”

    这话说完,李善用不由心里一颤,她居然从孟湉脸上看到了失望的神情,连忙开口描补,话头却孟湉截了回去。

    “好,我们在均国多住几日,你慢慢去查吧。”孟湉的语气中多了某种令李善用觉得既陌生又不安的意味。

    这份不安一直延续到夜间,李善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田严一案的资料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翻涌流转,令她久久不能成眠。半梦半醒间,忽有一道灵光一闪,李善用倏地自床上坐起,披衣起身,走到外间叫醒了尔雅。

    尔雅揉着眼睛,下意识地穿鞋下地:“姑娘要喝水还是要起夜?”

    李善用直愣愣地望着她,问:“你知道老均王妃娘家姓什么吗?”

    “我打听过了,姓冯,是均州豪族。”尔雅不明所以地回答。

    李善用的眼睛在幽暗的夜里炯炯发光,她说:“田严的遗孀,也姓冯。”

    李善用把所有能用的人都派了出去,紧急调查老均王妃娘家的情况,以及老均王妃与现任均王的关系,不求深挖,但求全面,不需汇总分析,只要第一手最直接的资料——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分析师。

    很快,种种资料如雪片般飞报到李善用手上,冯家的简史、近几代的谱系、涉足的行业、在府衙的关系等等等等……查到的资料中没有什么讳莫如深的隐秘,大多是稍花心思找点儿门路就能打探到的消息,有些甚至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逸闻。李善用翻看着这些并不罕见的资料,对于均王府的真正印象在脑海中飞速建立起来。

    与开国之初便获分封的庆国不同,均国是从现任均王的曾祖父那一辈才获封于此地,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均州冯氏在数百年前就已兴盛,繁衍绵延了二十余代,几经兴衰至今,冯氏子孙已遍布均国各地,从士绅官吏到贩夫走卒都有冯氏子弟的身影,据说在冯氏聚居的均州,每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人姓冯,在街头热闹之处大喊一声“冯兄”,能有七八个人应声回头。

    更有甚者,冯氏家族几乎把持了整个均国,虽然地方主官由朝廷任命,但府衙上上下下的官吏大半是冯氏子弟姻亲,剩下的小半则是冯氏的门生故旧。此外,水路运输线、往来商路、民营机坊……均国的经济命脉也都掌握在冯氏家族手中。

    ——这就是豪族的力量。

    李善用翻看着均王府的简要谱系,玩味地轻轻翘起唇角——如此说来,从初代均王就藩以来,每一代均王妃都姓冯这件事,就毫不令人意外了。

    自初封以来,四代均王中,除了初代均王是皇子分封以外,第二、三代均王都是冯氏王妃所出的嫡子。然而,第三代均王妃子嗣艰难,婚后多年才诞下嫡子孟銮,从此再无所出。孟銮出生以后,第三代均王迟迟没有请立世子,于是之后的数年间,他的几位庶子夭折的夭折、离府的离府……

    天有不测风云,孟銮长到十几岁时体弱夭折了,均王再未有子嗣出生——无论嫡庶。第三代均王薨逝以后,均王至此绝嗣,偌大的均王府再无人可以继承亲王之位,眼见便要除国之际,八岁便离开王府的孟鎏回府,继承了均王之位,便是现任均王。

    李善用掩卷沉思,这看似寻常的故事中,藏着多少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果然权位之争永远是性命搏杀,思之令人惊心动魄。

    尔雅将李善用手边喝空了的茶杯撤下,换了一杯用冰湃过的果茶,说:“我在王府里打听了一下,听说上个月,老均王妃想给均王殿下订亲,让冯家四姑娘做均王妃,被均王殿下给回了。”

    “哦?均王是怎么回的?”李善用问。

    “说是孝期未满,不敢言婚嫁之事。”

    李善用眉梢微挑:“若是愿娶,自可先答应下来,待满了孝再议亲。这样说,就是不愿娶了。”

    “均王殿下在外多年,会不会是已经有了想娶的姑娘?”尔雅问。

    “有没有想娶的姑娘与均王娶不娶冯氏女没有关系,不娶冯氏女只有唯一一个理由——他想要均王府与冯家分道扬镳。呵,还是太嫩了,冯家怎么可能容忍?”

    尔雅讶道:“均王殿下想娶谁难道还要冯家同意?未免太霸道了吧?”

    李善用慢条斯理端起果茶喝了一口,轻轻吐出一口气:“均王愿意在房里放什么样的女人,冯家不会管。可是,拒娶冯氏女做王妃,便是把檄文扔在了冯家家主的脸上,冯家是一定会出手的。”

    “难道,田家这件案子就是冯家……”

    “只是有这种可能性,现在还言之尚早。”李善用摇了摇头,重新拿起手边的资料,“我记得田严死亡现场有一名绫锦院的女工在场,你去问问秦千里,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绫锦院后身的织娘巷里,住的皆是在绫锦院供职的女工,李善用来的时候恰逢傍晚,女工们三三两两下工归来,稍一打听就问到了帛州来的商七娘住处。

    巷子走到尽头,有一进窄小院落,院门低矮、漆色暗淡,檐上瓦片缺漏不齐,看起来十分破败。指路的人说得清楚,这院子里住着四家人,商七娘一家子住在北房里,她走进来,正要往北房去,忽而听见厨房一侧传来一阵粗鲁的喝骂声。

    “哪个丧良心的,偷拿我才打的醋,回去吃了,也不怕一家子嘴上长疔、舌头上生疮,烂到嗓子眼里!”

    李善用循声走过去,看到一个身材窈窕的背影,纤手提着一把菜刀,狠狠在砧板上一下下剁得当当巨响,一面剁着一面不住口地詈骂。她皱着眉打量那女子,年约而立、面貌姣好、杏眼桃腮、唇红齿白,是个与她粗鲁举止毫不相配的美人,口音里也带着点儿帛州话特有的绵软味道。

    “商七娘?”李善用踌躇片刻,决定冒叫一声。

    女子应声住了手,转过身来看了看李善用,秀气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恶声恶气道:“没钱还债!这个月工钱还没发下来呢!”

    李善用笑了:“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送钱的。只要你肯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个就归你了。”她将一枚一两重的金锞子托在手心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商七娘抿唇盯着李善用手里的金锞子,半晌咬牙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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