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人这一辈子,信仰崩塌的时候并不多,世上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遇不到一次,可是孟湉在短短几个月内,居然经历了两次。上一次,他发现他自幼信赖依恋的父皇,从来不是他认识的模样;这一次,他又发现他认可的兄弟,也不是他以为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荒谬地怀疑,也许别人都没错,错的是他自己,是他不该将纲纪有序、六亲和睦视作理所当然,因为这个世界的底色其实就是这样一副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德行。

    在资善堂,先生教的是“时穷节乃见,凛烈万古存。浩气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可是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他的亲近之人都在争先恐后、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你怎么能把那些东西当真呢,简直幼稚得可笑。

    孟湉笑不出来,至少当他看着庆王世子双目红肿、满面戚容的脸时,只恨自己之前为什么没看出他的真实面目其实虚伪得不堪入目。

    “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孟洽帮你奔走?”孟湉尽力保持着语气平稳。

    庆王世子不知孟湉已经知晓真相,见他问得突然,不免心中一突,赔笑道:“那小子才多大,能帮得上什么忙?又一贯毛手毛脚的,前几日跌伤了腿,我怕府里忙乱怕照顾不周,就打发了人送去他的别院养伤了。”

    孟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在你世子府的密室里养伤吧?”

    庆王世子的脸色瞬间剧变。

    竟然是真的……孟湉极其失望地闭上眼,将孟洽的血书扔到他脸上。

    庆王世子慌忙抓住血书:“不是的,我什么都没做,都是孟洽栽赃陷害。他一直觊觎王位,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孟湉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渺远之处,话音中带着苍凉的味道:“你是想说,骗我去樱桃别院的是孟洽,还是骗我作保署名的是孟洽?从我到庆王府的第一天你就在骗我,如果刘长史真的对你们诸多抑勒,怎么还会同意你瞒下真相,以王叔中风奏闻朝廷?你做的一场好局啊!

    “孟沣,你八岁入资善堂,从你第一次叫我湉哥的那天起,我就当你是兄弟了,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从来没拿我当过兄弟。”

    孟湉的唇角挂着苍凉的笑意,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无知轻信,还是在怀念自己错付的青葱年少。

    “当年在资善堂,先生讲到古之忠臣义士,你说等你长大以后承了庆王之位,要效仿先贤,上安皇室、下抚黎民,做国之藩屏。可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逼勒坑户破产填税,以致无数良民落草为寇,再勾结盗匪,劫掠百姓,使得庆国境内乌烟瘴气、民不聊生,你就不怕这样下去,百姓没了活路揭竿而起,第一个摘了你这贼王的脑袋!”

    庆王世子急道:“不是的,湉哥,我没想骗你,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啊!我是谁啊?我虽然是个世子,可也不过是个世子,上有父王,下有受宠的弟弟,这么大的事,若不是父王吩咐,我敢做吗?父王既吩咐了,我又哪里敢不做!”

    在庆王世子的口中,庆王府的这个悲剧,与李善用的推测及孟洽的陈述,始于同样的开端,却有着不同的故事。

    原来,庆国从几十年前就已开始有矿山枯竭,孟沣祖父在位时还可支撑,到了先庆王在位期间,矿山枯竭得越来越多,而国家课税不减,地方财赋日渐紧张,王府财用也受到影响。庆王府背靠矿山,自初代庆王以降都算是最豪富的藩王之一,大小宗室都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纨绔子弟,哪个受得了稍减奢靡排场。

    于是,就有不知哪个缺德的给先庆王出了主意,庆国既是庆王封地,一草一木都是庆王的产业,王府一向靠山吃山,如今矿山既吃不得了,盗匪倒是多了起来,那就吃盗匪,交钱的就能得王府庇护,不交钱的就任他们被官府剿除。

    所以,王府勾结盗匪这桩荒谬绝伦的生意,本是在先庆王手里做起来的,孟沣原本不知情,后来先庆王老了,不耐烦再操持这些俗务,才交给了世子打理。孟沣也曾推拒过、劝谏过,奈何他幼年入京,并未长于先庆王膝下,宠爱远不及孟洽,几次劝谏都无成效,还因顶撞罪名受了责。庆王妃知道庆王宠爱幼子,担心如此僵持下去,庆王会以世子不孝的理由废长立幼,便劝说儿子接受庆王的安排。

    孟湉蓦然想起他去东宫见太子的那一天,太子笑着对他哭腔说“你我为人臣、为人子,父皇安排的结局,谁也逃脱不了”时,面上的哀戚与癫狂,与此时的庆王世子如出一辙。

    他心头巨震,猛然发觉孟沣的遭遇其实与孟渥如此相似,都不受宠于君父,都有备受宠爱的弟弟,都面临废长立幼的威胁,也都背负着父命难违的诅咒。他自来觉得储君之位应当能者居之,与孟渥作对得理直气壮,可是现在看到孟沣的无奈与痛苦,才觉得孟渥其实也何其无辜啊。

    比起孟沣将孟洽打断腿关起来,他的兄长至少还知道劝他一句“逃到外头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也好过在大宗正司锁闭一辈子”,这样看来,他的确比孟洽幸运得多了。

    “不必多言。”孟湉看向孟沣,神情前所未有地沉重,“你弑父囚弟、大逆不道,我不能包庇,等钦差到来,我会自承过失、说明真相。你这样的罪名,到了大宗正司,只有腰斩弃市、挫骨扬灰的下场,子孙后代也要受牵连。我现在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肯不肯?”

    庆王世子动容:“什么路?”

    “你写一封奏疏,将这些年庆国不法之事一一写出,并列明盗匪窝点的情况,我替你密报皇上。请皇上派循吏按图索骥剿除匪患、安置失业坑户,澄清吏治,保境安民。”

    庆王世子等着他继续说,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似乎想到了什么,颤声问道:“那我呢?”

    孟湉看了他一眼,斟酌着说道:“你的长子八岁了吧?如果父皇垂怜,庆王之位当不至落入孟洽手中。”

    庆王世子沉默良久,低声叹道:“我明白了。”

    大颗泪珠蓦地自孟沣眼中涌出,他一把将孟湉揽在怀中,伏在他肩头哀哀哭泣。夏衫轻薄,孟湉感受着对方勒在他肩上的力量,一念忆及小时候,孟沣孤身在宫里害怕了、想家了,又不敢让人知道,就会来找他,抱着他伏在肩头上哭。他只要安安静静地任孟沣靠着哭上一会儿,哄上几句好话,用不了多久,孟沣自己就会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擦干眼泪就还是那个爽朗爱笑的疯小子。

    孟湉暗暗松了口气,任由他揽着没挣开,缓缓抬起手来,想像小时候一样拍拍他的后背,哄他说别怕,我会帮你的。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如有神助般突然浑身汗毛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蓦地涌上心头,手上下意识地用力,猛地一把推开孟沣。

    孟沣猝然受力,被推得倒在地上,“仓啷”一声,一柄匕首自他手中滑落到地上,泛着寒光的刃尖上染着半寸鲜红的血色。

    一丝凉意自后心要害处传来,孟湉伸手一摸,摸到衣服上破了一道口子,一阵刺痛姗姗来迟地传来。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木了,迟登登把手拿回到眼前一看,还是干的,于是镇定地想,看来沣子的匕首很快,所以血还没来得及渗出来。

    孟沣见一击不中,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匕首再次刺向孟湉。孟湉一向勤于练武,弓马拳脚工夫俱佳,这次有了防备,哪里还会再被刺中,三招两式之间就擒住了孟沣。

    孟沣绝望地闭上了眼,自孟湉揭露他罪行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只剩死路一条可走。他也明白,孟湉给他指的路已经是他仅有的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最体面的一条路。可是他不甘心,他该当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渡过童年的时候,因为身为庆王世子,不得不奉旨进京伴皇子读书;待他终于得以回到家乡,可以真正享受世子身份带来的好处时,他的弟弟却在谋夺他的世子之位,而父王偏爱孟洽的原因,却正是孟洽一直承欢膝下而他没有——多么荒谬的一场笑话,多么……真实的一场笑话。

    如今,王位终于空了下来,在他伸手可及之处等他升座,可是他却要以十恶不赦之罪伏诛了,因为他害死了那个勾结盗匪鱼肉百姓的庆王、那个从没顾忌过他的感受的父亲,这要他如何能够甘心。

    他知道孟湉拿他当兄弟,当然也十分感念孟湉在宫里对他诸多照顾,可是这份感念无论如何压不住他胸中滔天的不甘。兄弟和自己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如今既然灭口不成,还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也不过是往死路里多走了一步而已。

    一滴泪自孟沣眼角滑落,他仰起头,把脖子往前一送,等着孟湉动手。

    “知道你疯,没想到你疯成这样!”

    温暖有力的手掌重重落到孟沣的背上,他意外地睁开眼睛,在孟湉因失血而微微发白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从小到大,你几时是我的对手了?想杀我也敢亲自动手!”孟湉又拍了他一巴掌,嗔道,“现在,你试也试过了,知道灭不了我的口,总该按照我说的办了吧。”

    “你……不杀我?”孟沣不敢置信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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