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因为还要在庆国耽搁几天,孟湉本有意带李善用再往各处玩玩,可是庆王新丧,他身为宗亲不便出入游乐之处,只得窝在王府中闲居读书,孟沣又无暇分身顾不上他,闷得他实在无聊透了。

    今日一早起来,天就阴沉沉的闷着雨,如今正当暑热时节,空气中湿漉漉的,仿佛进了蒸笼一般,庆王府倒是不吝惜地供冰盘,却也难以稍解潮湿闷热之感。树上的鸣蝉像不要命似的鸣叫不休,越发吵得人心中烦乱。孟湉随手翻了几页书,连书页都潮软了,他只觉自己的皮肤上都沁着水汽,什么都看不进去。

    尔雅奉命前来相请时,孟湉以为终于有什么新鲜事可消遣时光了,很是兴致勃勃地过去了。李善用的书房里多用了几个冰盘,孟湉一进来便欣然道:“还是你这里凉快!闷了这半日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肯下。”

    李善用见孟湉到来,便请其上座,孟湉见她面色严肃,立即生出一股危险的预感。

    李善用立于下首,郑重向上行了一礼:“臣为殿下贺。”

    孟湉慌忙走过来扶她:“我……我又做错什么了?你有话直说,别吓唬我。”

    李善用沉默不语,将孟湉引到书案前,递上尔雅摘抄的邸报摘录和她凭记忆录下的丁典史曾展示给她看过的庆国矿务资料。

    孟湉接过来,一头雾水地浏览,刚开始还有些不知所以,然而渐渐地,面色便凝重起来。

    庆国本以矿产丰富闻名,出产银砂居全国四成以上,各州县岁入约七八成来自矿税。但是,庆国境内大矿开采日久,已有许多大矿累岁不兴,坑户失业成为游民,官府课税不足,财政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庆王甚至两次上奏朝廷,请求补足欠发的宗禄,以解底层宗室之穷困。

    孟湉生长于天下最繁盛奢华之地,进入庆王府,见楼阁壮丽、物用奢靡,连孟沣的一个小小别院都婢仆成群、陈设精致,并未觉出异样,他与孟沣几次深谈,也从未听其提过王府财用不足。现在仔细回想,才觉惊惧,既然宗禄欠发,王庄也免不了受矿山枯竭的影响,那么王府的排场是靠什么维持的?

    李善用取出孟洽的血书递给孟湉。孟湉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拿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嫌弃兮兮地用两根手指拈起来扫了两眼,神色立即大变。

    他的嗓子像突然被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似的,声音变得喑哑滞涩:“这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李善用肃容道:“这道血书是庆王次子孟洽亲手交给臣的,孟洽已被世子折断双腿,囚于世子府密室之中。

    “庆国矿产枯竭,坑户毁家失业、无处谋生,多有落草为寇者,打劫过往客商牟利。世子主持王府内库,眼见王府财用入不敷出,遂生恶心,勾结匪类以图不义之财。庆国境内盗匪横行、官府剿匪不力,便由王府窝藏盗匪而来。

    “庆王得知世子恶行,意欲废黜另立,不料走露风声,被世子查知,于是纠集匪类弑父囚弟,阴图夺位,狼子野心,莫过于此。”

    李善用面向孟湉,深深躬身下去:“臣一贺殿下认清损友真实面目。古人云:‘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殿下及时止损,臣为殿下贺。

    “臣二贺殿下及时醒悟。殿下在世子奏疏上署名作保,已立危地,待钦差查明真相,殿下亦难逃罪责,此时醒悟犹可悬崖勒马,臣为殿下贺。”

    窗外由远而近地传来闷雷之声,连绵不绝的轰隆隆过后,憋了许久的暴雨终于降下,莹白的雨线均匀地击在屋瓦上、窗棱上、青砖上,激溅起朦胧雨雾。聒噪的鸣蝉齐齐噤了声,四下一片寂静,唯余似将永无尽头的唰唰雨声。

    “不对!不对!”孟湉面容紧绷,双手微微颤抖,“沣子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做你说的那些恶事!肯定是孟洽恶意诬陷长兄,想取而代之。”

    李善用长叹一声,说道:“人心易变。世子早已不是殿下幼年相识的那个孩子了。何况殿下也说过他是个‘疯子’,年幼之时就能因为几句口角,下辣手毁了同窗的脸,如今人大心大,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孟湉语塞,收拢五指握紧了孟洽的血书,脑海里无法拒绝地回想起自他们从别院回王府以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多有不妥:庆王突然薨逝,王府竟未遣人往别院向他报丧;他明明不知内情,孟沣却一定要请他作保;他要告辞离开庆国,孟沣偏要再三强留……如果孟沣真的什么也没做,自可等钦差查清真相还他一个清白,又何必非要留自己这个一无所知的人在钦差面前作证呢?

    “你是说沣子在骗我?他……”孟湉双目失神,难以接受地问,“为什么要骗我?”

    李善用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生怜悯,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抽丝剥茧地为他分析:“庆国矿产枯竭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孟洽向庆王告发世子勾结匪首则在数月以前。世子的父王心存废长立幼之念、弟弟窥伺谋夺世子之位,他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么难过。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这可是亲王位啊。

    “世子要除去自己的父王和弟弟不难,难的是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幸而这个时候,殿下来了庆国,世子不知京中诸事,只知道殿下一则对他推心置腹、深信不疑,二则是陛下爱子,容易取信于朝廷。只要殿下肯为他作保,他再把首尾收拾干净些,谁会听信一个逃奴诬告主子的污言秽语呢?

    “初到那日,殿下听到刘长史辱骂庆王,世子却一味隐忍不敢反击。殿下只道世子软弱窝囊,焉知他是不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殿下以为他不再是从前下手狠辣的‘疯子’,而变成了一只软弱可欺的羊,不可能长出狼的獠牙来。

    “殿下,世子不是在骗你,他只是在利用你。”

    窗外暴雨如注,室内一片静谧,明明是暑热时节,孟湉却觉得有寒气一丝一缕地往他的骨头缝里钻,令他身体僵直,口不能言、动弹不得。

    良久,孟湉方颓然长叹一声,回过神来,说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向父皇密告,揭发沣子?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啊,一旦事发,他……”

    李善用道:“如果殿下不曾为世子作保,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早离开庆国。可是世子的奏疏已经送出,悔之已然不及,为今之计,殿下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在钦差到来之前,写一封奏疏,说清楚来龙去脉,自请失察包庇之罪,与这血书一并密奏皇上。其二,将这血书交给世子,在钦差面前包庇到底,只要世子不被查出问题,殿下自然也就没有问题。”

    孟湉眉头紧皱,沉吟道:“如果罪名坐实,沣子会怎么样?”

    “以子弑父、以臣弑君,依律当凌迟处死,宗室属‘八议’之首,例应减等,亦当弃市,挫骨扬灰。”李善用的语气中透出慑人的森然寒意。

    这话在孟湉耳朵里打了个转,他的脸色便渐渐地白了,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李善用明白他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凑到他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皇上为君如何自有后人评说,可他于殿下而言,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位好父亲。”

    说完,她顺手在孟湉肩头一拍,自行离开,将孟湉独自留在书房整理思绪,面对艰难的抉择。

    回到卧室,李善用深而长地吐出一口气,坐了良久,才觉胸中郁结之气稍解。尔雅适时地端来一碗水果甜羹,李善用口中被温软清甜的味道滋润安抚,紧绷的精神渐渐舒缓下来。

    “姑娘,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尔雅问。

    李善用垂下眼帘:“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只有等了。”

    尔雅有些不安,迟疑问道:“依姑娘看,襄王殿下会怎么选?”

    “如果是太子,我还有几分把握,可现在是襄王,猜测无益,只有等他作出选择。其实这两条路都不是最好的路。如果选择告发世子,则他的冷漠实在令人心惊。如果选择包庇世子,说明此人不可辅佐,得想办法另谋出路。”李善用说着,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其实还有一条路……算了,太难太险了,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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