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展眼便到新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饮宴达旦,笑语喧哗。

    这个新年与往年并无多大差别:太子解了锁闭,依旧在东宫升座接受群臣朝贺,仿佛那一场泼天大祸压根没有发生过。

    牵连入狱的官员陆陆续续获释回家,不少人在狱里因为寝食难安饿瘦了几斤,归家重新收拾过头面后反而更显得精神了几分。

    皇后不动一兵一卒消弭了一场没顶之灾,加上孟湉这个心腹之患自请就藩,便心情愉悦地下令大肆筹办新年,给宫人的派赏都加了双份。

    朝廷重归安定,京城百姓也就安下心来,街面上恢复了热闹繁华,原本担心兵变躲往外地的人们纷纷回来过年,赶着在年前采买年货、置办新衣。临近年根底下的那几天,瓦市里挤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往里面转一圈,能在寒冬腊月挤出一身热汗。

    京城之中唯一无心过年的,也许只有襄王府了。

    经过宫中一场鏖战,李善用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孟湉了,因为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数日之前,他还是她心目中谋划太子逆案的幕后黑手和营救太子的劲敌,可转眼之间他就成了与孟渥一样无辜的受害者,甚至为了她自请就藩,彻底断绝了今后争夺储位的可能。

    她这个襄王妃的头衔虽是正经册封、上了玉牒的,但实际上不过为了创造一个聚齐皇上、重臣、皇后、贵妃和李善用能同时在场的大场面才草率安排的,如今危机已经解除、一切步入正轨,这个襄王妃还要不要做、该如何做,她需要更多时间思考。

    无论如何,东宫已经回不去了,李善用将王妃的冠服册宝妥善收好,留在黼黻堂,带着尔雅暂且住在爱莲居。而孟湉回府后,则将自己关在黼黻堂内一连颓丧了数日。自那日离宫回府后,二人还不曾见过面。

    郭妈妈按照往年的成例,带人装饰了王府,置办了年货,给下人发了赏钱,但因王府的男女主人都没有过年的意思,下人们不敢放肆笑闹,大节下的又不能哭丧着脸,故而人人都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这个年过得要多冷清有过冷清。

    到了正旦清晨,孟湉命身边的长随将王妃冠服送到了爱莲居。

    “大王说,请王妃快些妆扮,不要误了入宫朝贺的时辰。”

    尔雅侧头看了看,见李善用低眉垂目不置可否,心里琢磨了一下,小声打发长随去了,捧着冠服回到李善用身侧。

    “姑娘,我服侍您更衣吧?”

    李善用点了点头,此事不宜久拖,也该与孟湉正面谈一谈了。

    襄王与王妃的车驾仪仗皆在府门外等候,李善用对王妃车驾视而不见,径自登上了孟湉的车。

    “都下去吧。”李善用宛如一位真正的女主人,吩咐起孟湉的随从毫不见外。

    孟湉有些意外,想着她应该有话要说,于是看了安顺一眼,车中的下人便都撤了下去。

    队伍缓缓启程,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辘辘之声,极易勾人生出一种悠远绵长的情思。

    自从李善用登车的那一刻开始,孟湉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往她身上贴。

    她穿的还是婚礼那日的吉服,冠上九翟皆口衔珠滴,垂在发侧轻轻晃动,另有诸色翠云、金凤、珠花、金簪,浑身衣饰亦是描金绣凤、富丽华美。

    按说,亲王妃冠服依规制制作,各家皆大同小异,可孟湉总觉得李善用如此穿着打扮,越是珠围翠绕,越显得明净秀洁、淹雅端丽、不同俗流——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虽然输掉了储位,却如愿娶到了李善用。

    他是襄王,她是襄王妃。

    襄、王、妃,他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三个字,生怕稍一放松,唇角就会压抑不住地翘上去。

    “你,还好吗?”孟湉一眼一眼地往李善用身上瞟,一不留神没忍住先开了口。

    李善用坐在他的对面,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从腕上摘下一串圆润明莹的珠串。那珠串上的一十八颗大红珠子上,每一颗都雕着一种仙草,一花一叶皆历历可数,正是当日孟湉相赠的辰砂王珠串。

    “咔嗒”,珠串被稳稳放到孟湉面前的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殿下今日就奏请皇上作废这桩婚事吧。”

    “你说什么?”有一瞬间,孟湉是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愣愣地问,“六礼都过了,册宝你也收了,冠服你也穿了,什么叫作废这桩婚事?”

    李善用说:“当初,我与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议定这桩婚事,为的是博个逼宫的机会,并非真心实意托付终身于殿下。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虽经册封、亲迎之礼,但毕竟尚未合卺、庙见,徒然占着王妃的名分,只恐耽误殿下姻缘。殿下何不及早回头,另择良配?”

    “李善用!”孟湉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强抑怒火,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总是这样,居高临下,掌控全局,从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从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对于你来说,这桩婚事不过是助你逼宫的工具,可你知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我苦苦向父皇和娘娘求来的!从小到大,你眼里只有孟渥一人,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过,我也明白你只有算计我的时候才会对我稍微好一点儿。我不傻,我知道自己是个给人用完就扔的冤大头,不需要你这么着急提醒我!”

    “可是,殿下已经知道我是李汝成的女儿,还愿意娶我?”李善用睫羽轻颤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将眸中汹涌翻腾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

    孟湉握紧了拳头:“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世,既然娶了你,自然要为你撑起一片天。莫说你是罪臣之女,即便你阎王爷的女儿,本王也担待得起。”

    “罪臣之女……”李善用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轻慢地笑了,“殿下,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罪臣之女吗?”

    李善用倏地举目,眸中精光直射孟湉,毫不迟疑地抬手拂起额头上那永远覆得厚厚的刘海。

    孟湉与她相识数年,从未见过她梳起刘海、露出额头的样子,长年被厚重头发遮住的皮肤极为白皙,与脸颊肤色甚至有了些许差别。然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白腻宛如好瓷的额头上,以青黑之色黥着四个豆子大小的墨字——“掖庭官奴”。

    “我的父母俱死于你父之手,我自幼沦落掖庭为奴,以刑余之身苟全世间,这灭门辱身之仇,日日夜夜噬心啮魂。殿下说,要我做襄王妃,是要我为仇人绵延宗嗣,还是要我父母与仇人做亲家,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深埋心底十几年的东西乍见一线罅隙,争先恐后地往上翻涌,又被她毫不留情地狠狠压下。

    说完这短短几句话,李善用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深深地闭上眼睛,语气添了几分沧桑疲惫:

    “殿下不必担心,我在毓秀堂时已受女师教诲,行事当以国家为重,我父亦有遗训‘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遵从教诲,不会图谋报复。今既奉旨随殿下就藩,必当鞍前马后、鞠躬尽瘁,辅佐殿下治理封地,以尽人臣本分。不过,做这些不必是襄王妃,一女官职分足矣。我对殿下无意,实在不必尸位素餐,徒然误了殿下姻缘。”

    车厢中安静下来,只余车轮辘辘之声,一股疲惫倦怠自灵魂深处翻涌上来,李善用闭着眼睛,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额头被温温热热地碰触了一下。

    “疼吗?”孟湉蹙着眉,轻声问道。

    李善用睁开眼睛:“早就不疼了。”

    “行刺皇上的时候,怕吗?”

    “我既效忠太子,何惧以死报之?这本就是我献的计策,谋定而后动,我自己心里有数。”说着,她想起什么,嘲道,“总比殿下一腔孤勇、只身行刺强些。”

    “皇后娘娘放弃你的时候,难过吗?”孟湉不顾她话中的嘲讽,神色间怜惜之意更浓。

    李善用自嘲地笑了笑:“皇上真不愧是皇上,就算认输也要从别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当日若非殿下力保,我必无幸理,还未谢过殿下。”

    说着她俯身行礼,却被他一把拦住,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她。李善用被他看了许久,终于侧过头,轻声答道:“慢慢就不难过了。”

    孟湉伸手将她揽过来,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在她耳边轻而坚定地说:“以后你跟着我,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李善用听到这里挣了一下,孟湉便稍稍加力拢住她,安抚地说:“别急,我知道你对我真的无意,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是真的有意?

    他的声音沉静而温柔,伴着持续不断的车轮辘辘之声,绵绵密密地送入李善用耳中。

    “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见多识广又有趣,眼珠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只要你想,没有人能不上你的当。可是啊,你偏偏是个光风霁月、胸怀坦荡的人,我见过的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一己私利算计,只有你与众不同,你即便算计也是为了家国大义,从没为自己算计过什么。小时候你总帮着孟渥对付我,我从没生过气,因为我知道,你这么做不是故意欺负我,是为了正君臣之分,想绝了我取太子而代之的念头。

    “从小娘娘就说要让我做太子,我也相信自己以后一定能做太子、做皇上,拥江山万里、牧天下万民。现在想想,如果有你相伴,一起走过名山大川,不拘在哪个穷乡僻壤做个小小边王,你我一起治理百里封地,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让他们能过上比别处都好的好日子,如此保境安民,不也是一番乐事么。”

    李善用倚在孟湉肩头,渐渐被他描述的画面吸引。她一向自诩事奉嫡长正宗、效命家国大义,可是她自幼身居深宫,还从未真正见识过自己为之效死的天下河山、社稷生民。

    她不由得后怕起来,如果行刺那天失了手,死在奉天殿,她岂非成了为了一个自己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幻梦而死,半生含仇忍辱、负重前行也俱成了一场空。

    这些年,她的一腔心机才智都浪费在了钩心斗角、争权夺利上,可是如果真的如孟湉所说,能与他保一处太平安乐、造福一方百姓,也许会比之前的日子更有意义一些吧。

    想到这里,李善用不禁无奈苦笑起来,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第一个触动她心底的人,竟然是做了她多年对手的孟湉呢。

    孟湉从桌子上拿起那串大红珠串,递到她的手边:“给我一个机会吧。以后到了藩国,你要做女官不愿做王妃,我绝不勉强,可是在大宗正司的玉牒上,我的王妃只能是你。”

    李善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翻涌变幻。

    孟湉认真地望着她,不曾错过那明丽笑容在她眉目之间一点一点绽开的每一个瞬间。

    李善用将手伸到他的眼前,指尖自然下垂,任他将珠串套到腕上:“既然如此,臣就尽心辅佐殿下,十年之内必将襄国建设成第一繁盛的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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