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三日之后,我会在众多朝臣面前揭露太子案的真相。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下来,我会一并公布人前。”李善用把一张纸条推到褚文昌的面前,“如果你只想远离是非之地,也绝对没有人会勉强,你现在就可以到这个地址去与家人团聚,一起启程回乡。”

    褚文昌掩面惨笑,李善用现在握着他父母的性命,如果不按她说的做,他才不相信她真的会轻易放他们离开。可是,如果按照李善用的要求去做,便是叛君背主,非人臣所为,违背了他多年所受的教导。

    “我写!”褚文昌沉默半晌,声音低沉喑哑地开了口,“我已经前程尽毁,只能藏头露尾地过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怕的?”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带着父母家人平安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只要能实现,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褚文昌找店家借来纸笔,将皇上如何命他伪装身份潜入东宫、挑拨太子与襄王关系、蛊惑太子谋逆等事,以及涉事者都有何人,在何时何地见面等细节一一写了出来,最后咬破手指,在纸上钦下了血红的指印。

    离开前,褚文昌向李善用问了一个问题:“你事奉太子多年,却被弃如敝屣,为什么还肯为他奔走,心中难道不怨吗?”

    “我……”李善用结巴了一下,这才惊讶地发现“不怨”两个字,居然已经不能再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了。她怔愣片刻,垂下眼帘,说,“因为我想要的,只有太子能给。”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样,真的只有太子能给吗?到底是事实如此,还是她自欺欺人的借口?这次轻易中计、草率谋逆的行为,再一次证明了太子的确没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资质。而皇后对她只有无端猜忌和冷漠利用,即便她能保得太子顺利登基,就真的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不会有兔死狗烹的一日吗?

    李善用勉力止住睫毛的轻颤,强行压下纷乱心绪,将褚文昌的口供细心收好,缓缓站起身,大步走出了馄饨铺。

    襄王大婚六礼快速地推进着,纳采之后,大宗正司与翰林院天文院定了吉日,册封与亲迎只间隔了三天。孟湉发觉有些不妥,他虽然盼着早日娶到李善用,但寻常人家儿女婚事也要筹备上一年半载,他的婚事为什么偏要赶在半个月内办完?仪制能演练得熟吗?东西准备得齐吗?这点时间连重新粉刷装饰襄王府都不够吧。

    难道娘娘因为不满意李善用,故意不好好办婚礼?可这也是他的终身大事呀,怎么能不风光大办呢?孟湉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进宫面见史贵妃。

    昭阳宫的偏殿里已经堆满了与孟湉婚事有关的礼单、账簿、名册等物。依制,皇子婚事自有大宗正司操持,但要婚礼办得风光体面不出差错,还是得自己多多操心。孟湉的婚礼办得又急,本来可以用一两年时间慢慢备办的事项一下子都堆到了眼前,事事都是十万火急。

    史贵妃右手拿着笔,左手拨着算盘,眼睛盯着一本册子,勉强匀出一只耳朵听孟湉说话。

    “娘娘,我的婚事为什么办得这么急?”

    史贵妃拨着算盘随口敷衍:“天文官算过了,年底就这么两个吉日。”

    “既然没有吉日,可以过了年再办啊。”

    “不是你说的想早点把那丫头娶到手吗?”

    孟湉语塞,顿了顿,还是迟疑地问:“真不是娘娘不喜欢王妃,故意简办吗?”

    史贵妃大怒,把笔和算盘冲孟湉一扔:“你娘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这些日子为你的婚事,大事小情桩桩件件都要我来操心,我忙得喘不过气来,没来由的还得受你的气!滚滚滚!再气我,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去大宗正司问婚事吧!

    孟湉溅了一身墨点子,被贵妃骂得抱头鼠窜,像有老虎撵着似的跑出了昭阳宫,深埋心底的疑问也没来得及问——他都被停职了,争储之事大受挫折,娘娘怎么还这么有心情筹办婚礼呢?

    孟湉走后,史贵妃一把推开桌上的账册,恨恨地一拍桌子。廖青青轻声问道:“这么大的事,娘娘为什么不让殿下知道呢?”

    史贵妃长叹一声:“越是这么大的事,越不能让他知道。万一事情败露,知情不报也是罪名,无论是风是雨我都一力遮了,我湉儿必得干干净净地得着皇位不可。”

    清元宫中,皇后也正为孟湉的“婚事”费心。

    廖缪缪近前奏报:“娘娘,襄王殿下进宫了。”

    “呵,都停职了还不老实在府里反省。”皇后摇了摇头,“也是,这孩子一向胆大。”

    “不知贵妃会不会把计划告诉襄王殿下。”

    皇后看了廖缪缪一眼:“你的意思是……”

    廖缪缪压低了声音:“依着娘娘与贵妃的商议,事成之后两边都有好处,可是出力的却都是娘娘这边的人,事若不谐,昭阳宫那边要抽身是极方便的。就怕到时候,那边会背后捅刀子。”

    “你说得对,本宫都快洪水没顶了,没道理让他们站干岸,湿个鞋底就罢了。”皇后听了,仔细想了想,道,“趁着孟湉在宫里,你想个办法,把这件事‘不经意地’捅给他。本宫倒要看看,这孩子是选择袖手看着心上人为他搏命,还是选择拖他的亲娘下水。”

    到了册封的前一日,承恩公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先在大门外南向路左以彩色缣帛搭设幕次,供明日正副使临时起居之用;又在正堂中设了接旨时要用到的香案,围着香案前后还要再设制案、节案、册案等诸多小案;中堂是李善用受册之处,也要布置香案等物。

    诸事虽然繁琐,好在府上历代很是出了几位皇后、王妃,对册封仪制之熟悉不下于大宗正司,府中下人在承恩公夫人的亲自指挥下,布置起场地来倒也忙而有序、井井有条。

    李善用正要出府办事,恰见阖府下人为这场婚礼奔走忙碌,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蓦然自心底油然而生。

    她的这桩“婚事”,表面看来十足光鲜,可惜即便再隆重,也不过是为了凑一处战场,成婚之日便是她上阵搏命之时。她的义父承恩公世子虽然亲任主婚人,为婚礼不吝资财、不辞辛苦,可为的只是事成之后的百倍报偿,又哪会有丝毫虑及她的幸福。

    如果她的父母安在,此时她又会是怎样的境况呢?想必是可以甜蜜欢喜地专心备嫁了吧。她的夫婿必定是父母精挑细选出来、自己也喜欢的佳婿,婚事不会如此盛大奢侈,但一定有高朋满座、亲友交贺,祝福她婚后繁花似锦、幸福美满。

    李善用仰起头眨了眨眼睛,以她这个幼年失怙的命格,如何染得起这等自怨自艾的毛病,老老实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她自嘲地苦笑一下,收回思绪,不经意间看到廊下有两个丫鬟提着提盒不知往何处去送东西,嘴唇一开一合地小声说话。

    “你说,那个新来的孙小姐命怎么这么好啊?府上这么多位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哪个不盼着嫁给襄王殿下?偏叫她一个没根没基、来历不明的捡了漏去!”

    “听说她是宫里出来的,早就与襄王有了首尾,因为身份太低,才安排她进府里混个身份,免得给襄王府丢人。”

    “既然身份低微,随便收个房不就行了,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所以说人家手段高明呀,说不定肚子里已经有了小皇孙呢,就母凭子贵了呗。”

    “这样呀……那我要是能怀上大孙少爷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做少夫人呀?”

    “哈哈我呸,你可稍微要点脸吧?”

    两个丫鬟说说笑笑走远了,李善用摇了摇头也笑了。

    人呐,总是羡慕别人光鲜,谁又会去在意鲜花着锦之下的是绿叶映衬还是伤痕累累呢。自己的幸福美满、锦绣前程还是得自己挣,怨天尤人靠父母,算什么本事!

    李善用这次出府去见的,是太子——她即将为之搏命的那个人。

    自上次前星门广场一别,她与孟渥再未相见。那时候,孟渥信任倚仗褚文昌,口口声声赶她离开东宫,多年的君臣相得,只落了个惨淡收场。他一定想不到,如今他被父皇做了弃子,东宫臣僚、宫人俱遭囚禁,一直坚持主导彻查案件背后的真相,为他力证清白的,只有她这个被他断言“已然无用”的太子傅姆。不知他如今是否会后悔当日的决定。

    那时候,她万万想不到,在幕后操控一切的人竟然是皇上。为了营救孟渥,她不得不铤而走险与皇上为敌,更是利用了孟湉的信任和感情,处心积虑地设计他,以无辜人命为代价引他走入陷阱,她不愿做、不屑做、不忍做的事统统做了个遍。不敢想象到了真相揭露的那一天,孟湉会是何等失望与愤怒。

    现在她已经掌握了能证明孟渥无辜的证据,谋划好了营救孟渥的计策,即将竭尽全力奋力一搏。这一搏,如果成功,她便辜负了孟湉捧上的一颗真心;如果失败,她将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成功失败,她都会失去重要的东西。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国家建储,礼从长嫡,天下之本在焉”,护持太子、避免废长立幼,既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所愿。可是,人非木石,直到褚文昌直白地问起她是否有怨,她才惊觉自己对孟渥的确是有怨有恨的,怨他不顾多年相互扶持的君臣情谊,更恨他轻易便受了外人怂恿,无端落入圈套,将她多年心血付诸流水。

    行动之前,无论如何,她想去见太子一面,看一看他是否后悔那样待她,看一看他究竟是否值得自己再一次放弃一切、豁出性命,为他能重新立于朝堂搏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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