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梅才人所住的偏殿门庭冷落,只有一个小宫女在门口扫地,乍见御驾,吓得连行礼都忘了。怀恩拦住小宫女不许入内通传,自己上前高揭帘栊,皇上便大步入内。

    落日余晖清冷地透过窗棂,洒在临窗的书案上,梅夷光手持一卷微微泛黄的书,目光专注,口中轻柔低吟:“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皇上静静地看着她,待一首诗吟罢,开口赞道:“好诗!”

    梅夷光猛然惊觉,一回头见竟然是皇上站在自己身后,还微微躬身看着自己手中的诗集,连忙起身行礼,口称万岁。

    “石湖先生的诗最有山野田园雅趣,妾十分喜爱。”梅夷光行礼毕,温婉轻柔地回应着皇上刚才的称赞。

    “不错,朕素日也喜爱石湖诗。”

    自太子案发后,皇上虽来了梅夷光处几次,但只是为了制衡贵妃,对她从不假辞色。今日温言说这一句,令梅夷光颇有些受宠若惊。

    皇上落了座,望向窗外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似对梅夷光说,又似自言自语地说:“今日在朝上,众臣……”

    “陛下!”梅夷光倏然开口,笑容略显生硬,“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既来了后宫,不妨稍忘案牍俗务,好好松散松散。妾下午在小厨房炖了一锅汤,再整治几个小菜,请陛下尝尝妾的手艺。”

    皇上将目光投在她的面上,淡淡道:“也好。”

    梅夷光亦是毓秀堂出身,厨艺是在明师指点下苦练出来的,皇上用了虽不曾出言称赞,但面上已流露出满意之色。

    一时饭毕,梅夷光亲自上前,从宫女捧的托盘上拿起手巾为皇上净手,再端过茶盏递过去,等皇上含了茶水,便接过茶盏放回托盘上,又捧了唾壶跪下,服侍皇上漱口。

    待一切妥帖,梅夷光垂手侍立一旁,等着伺候起驾。皇上每次来只稍坐片刻就会离开,这次留下用了晚膳已是破天荒,她也从不出言挽留。

    皇上这次却不忙起驾,望着梅夷光在烛光映衬下显得越发柔婉的面庞,问:“怎么不过来坐?”

    梅夷光俯首道:“妾侍奉陛下。”

    “你是朕的嫔妃,又不是宫女,侍奉什么?过来坐下。”

    梅夷光只好走过来,矮身在杌子上坐了,仍垂头看向地面。皇上视线下移,只能看见如云乌发与领口浅近处一段白腻肌肤,清了清嗓子,伸手拉她。梅夷光疑惑地顺着皇上的力道起身,坐在了皇上身侧的椅子上。

    “你是朕的嫔妃,又不是宫女,朕让你坐就大大方方地坐,坐什么杌子。”

    梅夷光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陛下面前,妾岂敢平起平坐!”

    皇上淡然道:“朕让你坐,你便能坐。朕不许你站着,你就不能站着。”

    梅夷光似受惊一般轻颤了一下,俯身行礼道:“是!妾知错了。”

    皇上满意颔首,打算再坐片刻,四下看了看,见书案上摆着一只白瓷花囊,内中养着一支红梅,便问:“这桌上原摆着的水仙呢?朕记得你说是自己亲手雕的,十分珍爱。”

    梅夷光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水仙花球确是妾亲手所雕,雕的时候想着让它左右两侧向上向内弯曲生长,中间则在矮处开花,长成个花篮模样,之前也确实如此生长了,故而妾十分喜爱。谁知前几日,那水仙不知怎么竟一味向上长,无论如何不肯如妾之意向内弯曲。妾见它不肯听话,一气之下便命人拿去扔了,待来年冬日,再买好的花球雕。”

    皇上听了,静默片刻,轻轻念道:“明年再买好的雕?”

    “是。”梅夷光有些不安,小声说,“若皇上不喜,妾便再不养水仙了,腊梅也很好看。”

    皇上若有所思地望向梅夷光的小腹,意味深长道:“不错。腊梅比水仙好看,你更好看。”

    “怀恩!”皇上往外头扬声叫道。

    “臣在。”怀恩应声而入。

    “朕今日留宿昭阳宫。”

    “是!”怀恩躬身,深深埋着头却行而出。

    翌日,后宫之中,皇上昨夜留宿梅才人处的消息不胫而走,无人不在悄悄议论皇上专宠史贵妃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别宿。

    深陷众人议论焦点的梅夷光平静地坐在妆台前,目光如她手中轻抚的发钗钗尾一样锋锐冷冽,与在皇上面前的柔婉温顺大相径庭。她淡淡地吩咐身边待命的宫女:“去清元宫给廖缪缪送个信,她要我说的话我都说了,叫她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各路消息如流水一般经由济坤堂转交到李善用手中,让她能随时掌握前朝后宫的动向。比如史贵妃看中的准王妃家,已经暂停了议亲,而史家人还在努力商谈;又比如皇后下旨晋三皇子生母梅氏为淑妃,位在贵妃之下,并迁居绍圣宫,这对本已被人遗忘的母子就这样在如此波橘云诡的时刻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为储位之争再添波澜。承恩公则忙着四处奔走,致力于借姜氏幼子案最大限度地打击襄王与史家势力,务必使其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

    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李善用多日来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得以稍稍松懈。她随手拿起一本诗集,打开一看,内里却是被圈画得乱糟糟的百官名录,无趣地丢到一边,再拿起一本,却是那日与百官名录一起买来的近十年进士题名录合集。其实也不算买,是书铺掌柜不方便找零,当做添头给她的,拿来以后被她丢在一旁,从没看过。

    题名录是每科会试发榜后,刊载同科登第者的姓名、年龄、籍贯、名次等和主考官、同考官的姓名、籍贯等内容的名册,因多用红纸,故俗称“红录”。今日无事,既然恰好信手摸到,不妨便拿来翻看一下,昔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前三甲们到了十年之后,究竟几人拜相、几人封疆。

    “咦,这不是工部郎中么,居然是状元出身,难怪升得这么快……”

    “啧,这个礼部主事不太行,同是状元出身,还比刚才那位工部郎中早了一科,怎么才混到六品,瞧瞧人家已然是五品了。”

    “呦,这还有个更惨的状元,都满了一任还在做七品的县令,都没人帮他活动着往上升么……”

    倏然,一行字映入眼帘,李善用的眼皮莫名地轻颤了一下。

    “景顺五年恩科第二甲第五名,褚昶,安平路杞州永和县民籍……”

    褚姓、杞州人、景顺五年进士……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李善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与褚文昌有关的信息。

    褚昶是安平路杞州永和县人,褚文昌是安平路杞州瓶山县人,永和县与瓶山县同在杞州,乡音、风土民俗俱都近似,外人很难看出差别。

    褚昶是景顺五年进士,东宫的画殿供奉说褚文昌也是景顺五年进士,这个姓氏又十分少见……

    她颤着手把书页翻回到景顺五年恩科,手指摁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将景顺五年恩科二百三十三名进士来回数了两遍——

    没有褚文昌这个名字!

    李善用向后倒在宽大的椅子里,双目茫然失神,到底褚文昌是景顺五年进士这个消息是假的,还是褚文昌这个人是假的?!

    可是,承恩公府的人从瓶山县查到的褚文昌的户籍黄册和学籍等资料都是实打实的,这个人不可能是假的。

    忽然,李善用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往前翻了几页。承恩公提起过瓶山县令名叫晁平,就是刚才那个满了任还未升迁的状元,她记得这个人的房师是右相韩翥,而褚昶的房师是……

    她匆匆翻到那一页,定睛一看,果然——

    瓶山县令晁平与褚昶都是右相韩翥的门生!

    时下会试分房阅卷,试卷须先由某一房的同考官选中,推荐给主考官裁定后方能取中,因此中式者尊主考官为座师、同考官为房师。新科进士金榜题名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邀集同年拜谢座师与房师,为步入仕途积累第一份政治资本。

    由此,原本远隔千里、素不相识之人,就有了比亲缘还牢固的关系,座师、房师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同年之间亦以兄弟论交,至于座师、房师之子称为世兄,同年之子称为年侄,若进士本人日后做考官,则取中的门生为门孙,对上称太老师。如此盘根错节,形成牢不可破的官场关系网。

    师生、同年之间天然便为一党,韩翥作为二人的房师,如若出面要求褚昶暂时隐瞒身份,伪装成褚文昌去为他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褚昶很难拒绝。同时,他若要求在褚昶家乡附近主政的晁平以褚文昌的名义伪造一套户籍黄册和学籍等资料,也是易如反掌。

    李善用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承恩公府的人查遍了户部、礼部、吏部等处都差不到褚文昌的蛛丝马迹,因为这是一个只存在于瓶山县资料里的假身份,伪造出来的就是为了给她查到,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史家和襄王头上。

    而实际上,褚昶就是褚文昌!

    褚文昌的背后不是史家和襄王,而是右相韩翥!

    那么韩翥的背后,站的又是谁呢?李善用陷入了沉思。

    韩翥出身寒门,为人耿介,中立于世家巨贾两派,从不参与党争,只忠于皇上。褚昶堂堂进士及第、右相门生,自有青云之路可走,完全没必要投身东宫做个画殿供奉,因是韩翥门生,也断不会为史家所用,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让他混入东宫迷惑太子?

    在承恩公府提供的资料中,褚文昌结交太子进入东宫之前,有三个月的时间不知所踪,这三个月的时间他在做什么?

    那以朝廷为棋盘,以太子、襄王及两派势力为棋子的大手笔之人,一直隐藏在棋局背后落子的人,终于若隐若现地露出了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李善用浑身汗毛奓起,打了个寒浸浸的冷战,抓起外衣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她要第一时间验证这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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