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3 章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宽敞开阔的宣政殿内空无一人、漠漠无声。

    自从病发以来,皇上已有月余不曾升殿临朝,此时重新坐上宣政殿的宝座,却已不复从前的端正威仪,只得无力地半倚半靠着,周身只着中衣,在密道中蹭了满身灰土,鬓边几缕碎发散落,衬得灰败的面容更显憔悴。

    然而不知为什么,纵然是如此一副狼狈不堪的形容,皇上一出现在这恢弘大殿的中央、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李善用忽然就感受到了一种神光照人、不可逼视的压迫感,较之在密道中任她随意摆布、甚至被方修明踩了两脚也不敢吭声的模样,忽然就多出了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仪。

    皇上缓缓转动眼睛,将大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待将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又莫名生出些许陌生感的地方一砖一石都看够了,便沉声吩咐道:“去取朝服来,为朕更衣整装。”

    “是。”李善用鬼使神差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应了一声。

    她自毓秀堂出师以来便做女官,辅佐皇后,教养太子,主持东宫壸政,说一不二,从未做过服侍更衣这等细碎琐事,到襄国之后更是以王妃之尊主持一国政事,养尊处优。此时,皇上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吩咐,就让她像个听差答应的宫女似的,待她醒过神来,自己都忍不住发笑,暗自感慨果然是享国三十年的帝王,君威盛不可忤。

    李善用在隔间找到了皇上的备用朝服玉带,寻了个托盘捧着走了回来,看着繁琐的皇帝朝服与瘫坐着在御座上的皇上,皱着眉头犯起了难。

    皇帝朝服,她从前连亲手摸都不曾摸过,哪里知道怎么穿,皇上则浑身瘫痪、动弹不得,甚无法配合她动作,这可如何是好?

    李善用低头看着那明黄的朝服思量了半晌,踌躇问道:“陛下,这朝服是非换不可吗?”

    皇上举目看着她,神情坚定地说了一句:“君子死而冠不免。”

    “好,”李善用咬牙说道,“那臣就得罪了。”

    幸好,她曾事东宫,知道太子朝服的穿法,想来皇帝朝服大致是比太子朝服的规制高一等,应当是大同小异吧……咳,即便小有谬误,众臣站在远处,肯定也看不清楚。

    她从托盘里先拿起白罗玉带摆在地上,再提起盘龙衮袍,以腰部正对玉带位置铺在地上,掀开衣襟、平展衣袖,然后取过素纱单衣,将袖子套进衮袍袖中,对正肩线把两件衣服捋整齐……

    待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套好之后,李善用便走到御座前,用力将皇上半拖半抱地弄了下来,放到摆好的衣服上,摆正身体,将脖子与衣领相对,抬起胳膊套入袖中,然后认认真真地开始一层一层系衣带。

    皇上躺在地上,被她肆意摆布,两眼只能直勾勾地望着殿顶藻井,越看越觉得那雕刻精美的盘龙双目不正,似乎蕴着嘲笑之意。

    待李善用把所以的衣带系好,将朝服各处安排妥当,然后再将皇上放回到御座上,他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把欺君之罪犯了个彻底哪。”

    李善用正跪在御座前,为他整理鞋袜,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君子死而冠不免。’这是陛下说的,臣不过奉旨行事。”

    说完,她又站起身来,帮他整理头发、戴好发冠,然后退后几步认真检视有否不妥之处。看着仪容整齐、袍服焕然的皇上,李善用忽然发觉古圣先贤之言一点不错,君子死而冠不免,皇上此时看起来威仪更著,三步之内令人只欲俯身跪拜,不敢平视。

    “你过来。”李善用看着皇上的时候,皇上也在看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她依言上前几步。

    “到朕身边来。”

    她便走到御座前,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上垂目往自己身侧瞥了一眼:“坐下。”

    李善用往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看去,不解其意,十分迷惑——天子宝座,不论她是何身份,又岂能与皇上共坐?或许是自己误解了皇上的意思?她迟疑着未有动作。

    皇上神色不动,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朕命你,坐到朕的身侧来。”

    不过一刹那,李善用的额头便沁满了冷汗。她当即跪地俯首:“臣岂敢冒犯君威!”

    皇上语气淡然平和,却蕴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若你在御座之前只敢跪拜叩首,明日朝堂之上、百官之前,又能拿出什么胆气去对抗那大逆不道的叛臣贼子?”

    李善用深吸一口气,咬牙应了一声“是”,强迫自己在宽大的御座上坐下,试着从前所未有的视角俯瞰宣政殿。

    这便是宣政殿,皇帝与诸臣论政之所,曾经有多少大政方针在此议定,多少王朝兴衰在此更迭,这里发生过的惊心动魄、名留青史的大事数不胜数,那殿心地砖缝隙里浸透的,既有忠臣的血、逆臣的命,甚至也有帝王的血肉。

    这是全天下规制最高的宫殿,也是等级最高的决斗场。

    李善用安安静静地坐在宣政殿内的至高点上,清晰地听见了历史与现实交错而过的呼啸之声,她双手用力互握,仿佛不拼尽全力按住,就会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钻出来似的。

    “有什么感觉?”皇上的声音平静而淡漠。

    李善用喉头微动,竭力维持着气息的平稳:“是万里江山、兆亿生民俱在我肩的感觉。”

    皇上又问:“比你们在襄国时如何?”

    李善用忍不住“噌”地站起身来,躬身道:“襄国不过区区藩国、僻野之地,岂敢与天子名堂相提并论。”

    “坐好!”皇上有些倦怠不耐地命令道,待李善用重新坐回原处之后才接着说,“这几年襄国势头不错,说说,你们是怎么做的。”

    “襄国的底子好,除国之后才渐渐没落了。”李善用谦虚地说道,“运河商道都是现成的,虽荒废了些年头,只要稍作疏浚便能复通,省时省力省钱。各地商户大多对襄国心存钦慕向往,只要稍许薄利,就愿意改道襄国从业。因此,襄国才能在短短几年内顺利复兴。”

    “朕记得襄国境内也盘踞着几姓豪族,襄王到国之后如此大刀阔斧,他们就不曾为难?”

    “豪族自然也是有的……”李善用仔细一想,初初到国时的确有过什么虞、薛、万、韩四大家族给她使绊子,不过随着运河商道大兴,无数商贾富户如雨后春笋般勃然而兴,她着意防范操控行市、干预经营的不法行径,维护襄国秩序公正、环境清明,几年下来,曾经的四大家族早已泯然众人,再不复昔日风光。

    “豪族之所以为豪族,一则是因为占田广大,握着许多百姓的饭碗,二则是因为势力虬结,有诸多特权为其家族取利。臣随大王到国之后,大王专心整顿军备、收拢兵权,臣则主持疏浚运河商道,引天下商户广聚襄国经营。商户多了之后,邸店、塌房、牙行、食店、车马行等等行当便都发展起来,其利厚过田租十倍,于是豪族门下佃户纷纷流入这些行当,田地大量撂荒。

    “至于另一方面,运河商道疏浚费用由襄王府筹措而来,未动国库分毫,复通之后对过往船只征收通行费用以养护,不费朝廷米粮,故而管理的吏员皆由王府广聚天下英才,择贤而用,不受地方豪族左右,也就杜绝了豪族势力染指运河商道的可能。

    “是以,此消彼长之下,襄国如今只有流传百载之世家,已无横行乡里之豪族了。”

    皇上认真望着李善用,听得十分入神,沉吟片刻,说道:“此法虽好,但撂荒田土,非为正道。”

    李善用解释道:“从前广占田土有利可图,所以豪族趋之若鹜,但在如今的襄国,比田租利厚十倍百倍的产业甚多,可用的佃户却越来越少,豪族自然会出售田产另营他业。所谓‘利之所在,天下趋之’,便是此理。田土撂荒固然误了农时,却可以迫使豪族吐出占据的田产,将原本困死在豪族手中的人、地、财、物流动起来,待田土回到真正耕种它们的人手中,便可以复耕复垦,正常缴纳田赋。豪族广占田土、不纳税赋的难题,有此便可迎刃而解。”

    皇上略作沉吟,又问:“你以重商抑制豪族,就不怕引虎驱狼,养出势力庞大的巨贾来?”

    “绝无可能。”李善用毫不犹豫地说道,“襄国复兴,靠的是运河商道的便利繁华和轻徭薄赋、安全清明的环境,而不是任何一家巨贾豪商。臣平日更将史家之崛起引以为戒,注重秩序公平,绝不容忍任何以势压人、操控行市的恶行。

    “你想得倒是周全。”皇上轻笑一声,说道,“你说得对,襄国底子好,若换做是朝廷上这盘根错节、尾大不掉的局面,你那一套就行不通了。”

    李善用心中一动,举目望向皇上,在他面上见到一种既带质疑又带期许的笑意,心中忽有所感,开口说道:“那却也未必。自来世间事一理通百理明,朝中局面固然比襄国复杂百倍,道理却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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