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衡喜欢饮茶，因此专门在龙啸公馆内布置了一间清雅的茶室，室内摆放了一套明式梨花木桌椅，白墙上挂着中国传统字画，壁架上陈列着各类茶具和茶叶，整体风格简约又不失雅趣，是达官显贵们附庸风雅的标配了。

    但叶珑心并非风雅之人，她喝不惯茶叶，直接叫女佣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华丽的宫廷风玫瑰描金陶瓷咖啡杯摆在八仙桌上，多少有点不伦不类，但梨央的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

    她盯着杯子上方氤氲的雾气，眉头越拧越紧，纠结着铁矿厂的事该如何开口。想来叶小姐如此真诚地招待自己，自己却满脑子都是钱，会不会太功利了。

    叶珑心放下手中的杯子，一双浅笑的眸子从杯沿滑到梨央纠结的脸上，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个蛮有名的师父？”

    “司徒小姐？”梨央微微怔了一下，赶紧答是。

    “我知道这个女人，她跟司令府的王参谋关系很不错。”叶珑心弯了弯眉毛，点评道：“他们俩都是难得一见的精明人。”

    既然她主动抛出话题，梨央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听说他们跟叶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叶珑心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

    梨央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还没等开口就已经被看穿了，但叶珑心并不会把问题点破，只等着对方像傻子一样往沟里跳。梨央吸了口气，慢慢斟酌道：“我师父最近十分忙碌，所以暂时把生意上的事交给我处理了，叶小姐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我讲。”

    叶珑心玩味地笑道：“原来秦小姐是来跟我聊生意的，失敬了，您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我想说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叶家老狐狸的女儿果然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梨央故作老成地挺了一下身板，拿出王泗源教给她的一派说辞。“叶小姐，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既然合作了，说明咱们之间是彼此信任的。按照之前的合约，如果我们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您可以坦诚讲出来。”

    她又补充道：“虽然这桩买卖不方便签合同，但当时的字据、信件也都保留了下来，我们相信叶家是讲诚信的。”

    叶珑心瞧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梨央啊，你只是听了别人几句话，就义正言辞地跑到我这儿来讨说法，有没有仔细打听过，那批货究竟在谁手里，那笔钱又进了谁的口袋。”

    “您是什么意思？”梨央不解地蹙眉。

    叶珑心向她伸出两根手指。“咱们吃饭要用筷子，一双筷子有两根，总是一起出现，形影不离，好像缺少任何一根都不能发挥正常作用了。”

    她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继续道：“但实际呢，两根筷子之间并没有任何牵连，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可以咫尺，也可以天涯，就像人心，永远隔着肚皮。”

    “我不是很能理解。”梨央咬了下唇，诚实地回答。

    叶珑心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平静而优雅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桩买卖出现了问题，绝不是叶家的原因，那点钱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叶家从不做冤大头。”

    不是叶家的原因？难道还有其他人从中作梗吗？梨央想起几个月前和矿厂总经理唐安国一起参加的那场私宴，好几伙势力暗潮涌动，尔虞我诈，危机四伏，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无比窒息。要是那些人掺和进来，麻烦可就大了。

    叶珑心莞尔一笑：“听不懂也没关系，请帮我把这些话转达给司徒小姐吧，她一定会理解的，仔细想想，这笔损失说不定会让她因祸得福呢。”

    梨央毫无招架之力地应承下来，但脸上难掩沮丧的神色。

    叶珑心突然凑近身子，在她粉嫩的脸蛋上轻轻戳了一下，而后笑眯眯道：“生意上的事自有生意人去烦恼，往后你再来，咱们还是多聊点开心的吧。”

    *

    叶大小姐并没有告诉秦梨央自己为何要来陈阳城，但仅仅过了一周，所有的猜测便有了答案。

    前方战事日渐焦灼，王玉衡派出五万精兵前往北方重镇妥可纳，在那里与叶鹤桐的大军汇合，再一路北上，向北方首府奇达莫进攻。

    王玉衡不信任叶鹤桐是众所周知的事，这次之所以出兵，除了总政府施压外，叶珑心的到来无疑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

    这一消息扩散开来，陈阳百姓对叶小姐的态度纷纷从羡慕变成了怜悯，甚至不乏冷嘲热讽——出生在权势之家有什么用，叶都督表面上爱女如命，还不是为了兵权将女儿送到异乡做人质，如此看来，名门千金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

    梨央想起叶珑心生龙活虎的模样，完全不觉得她受了什么委屈，反而是城里的老百姓，与其担心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生活吧。

    如今国内除了南北两支主要势力外，各个地区都有不少小范围的武装力量在暗处伺机而动，想要趁乱分一杯羹，陈阳城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驻城的兵力被大批调离，谁来保障民众的安全？

    虽然王玉衡驻守城中，暂时无人敢冒死攻城，但受战乱影响，周边流民大量涌入城区，一时间寇贼横行，百姓苦不堪言，即使政/府做了诸多努力，治安仍旧一落千丈。

    如今白日里，市民除必要的情况，基本不敢外出，夜晚更是要在大门上插好几把锁，可谓是画地为牢，人人自危。

    如此一来，刚刚有点起色的剧场生意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即使减少了演出场次，提前了演出时间，观众还是寥寥无几。毕竟在这种时候，保命远比娱乐消遣更重要。

    陈德不再抱着观望的态度，下定狠心，断尾求生，裁掉一大批没有背景，没有名气的姑娘，并且大幅缩减其余歌女的收入。

    其实早几个月前，城内很多小剧团就已经入不敷出，裁员关门了。兰芝歌舞剧团规模大，资金雄厚，还可以在演出上搞些花样，多维持些日子，但最终也难逃衰落的命运。

    歌女们大多签得是生死契，有些剧团为了赚钱，会把手里的姑娘卖到大户人家做妾，做下人，丧良心的甚至会把人卖进青楼。陈德难得仁善，对这些价值不高的女人网开一面，许了她们自由身，让她们另谋生计，但这些除了唱歌别无所长，又娇养惯了的歌女们，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锦兰园撵人的那天，秦梨央、柳垂怜还有其他姑娘一起到院子门口送别。往日如娇花一般艳丽的女人们，此刻全都郁郁寡欢，一筹莫展。她们来来回回地搬行李，除了少数有男人帮忙外，其余都在自己忙活，模样颇为狼狈。事实上，她们是剧团最本分的一批人，却也是出事后最先遭殃的一批人。

    柳垂怜百感交织，要不是因为雏星大会带来名气，自己和秋绵远说不定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被迫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从此漂泊无依，前途未卜。

    梨央想起自己初到锦兰园的时候，春光明媚，桃花怒放，宾客如云，美丽的姑娘们锦衣华服，笑靥如花，让她彻底开了眼。没想到几个月过去，这里就只剩一片寒冬的萧索，和对未来的无限忧虑。

    我们都是一叶扁舟，在时代的骇浪中，如何才能主宰自己的航向，如何才能保得人生平安无忧。

    送走这批歌女后，陈德又毅然卖掉了锦兰园，剩下的姑娘只好搬进一幢装潢极为简陋的三层小楼。司徒蓝樱和秦梨央虽然都分到了三楼朝阳的单间，但比起之前的独幢小楼，实在是太寒酸了。剧团里的姑娘们都享受惯了，现在待遇突然下降这么多，免不了怨声载道。

    但陈德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兰芝真正称得上腕儿的只有司徒蓝樱一个，她拍完电影就要出嫁了，无需在乎剧团住得好坏。至于其他人，负责她们的吃住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梨央终于明白陈德为什么急着把司徒蓝樱嫁出去了，如今剧团生意惨淡，她作为知名歌星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最好的选择就是卖掉她换取生意上的利益。

    陈德是精明的商人，包括梨央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被他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资本家为了赚钱而建立的剧团，从来不是女孩们真正的家。

    这段时间，王玉衡和王泗源两兄弟一直驻守在陈阳城，大力维持城内秩序，经过半个月的管控，市民的生活基本恢复了正常，陈德也开始筹备剧场复工。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龙茗希望柳垂怜暂时不要登台演出，毕竟歌女多上夜班，是劫匪作案的首选目标。柳垂怜确实不想冒险，便听从他的安排，进入一家英国寄宿学校读书，在那里不仅可以学习音乐，还可以学英语，为将来出国做准备。

    龙茗觉得，对于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读书是件正经事，为此还特意跟司徒蓝樱打了招呼，想把梨央也送进去避避风头，正好两个丫头可以做个伴。司徒蓝樱也认为这是件好事，便拜托龙茗一并把手续办了。

    可惜这么一件难得的好事，竟被梨央拒绝了。

    除了本身不太喜欢读书外，她心里还装着更重要的事，就是赶快把司徒蓝樱在外投资的钱收回来。她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司徒蓝樱，想要在乱世中生存下来，钱永远是最可靠的伙伴。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在之后的讨债任务中，给予自己最大帮助的竟是叶珑心。

    前一次她从龙啸公馆回来，马上将叶珑心的话转达给了司徒蓝樱，司徒蓝樱反应很平淡，只说知道了，让她不要再掺和这桩事了。

    梨央别无他法，只能收手，可叶珑心又找了过来，说自己“心怀愧疚”，愿意帮她出谋划策，尽力收回其余的款项。

    梨央自然不信她会愧疚，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谋师”当真有点本事。

    *

    十二月晴朗的早晨，梨央再次来到了龙啸公馆。

    叶珑心穿着一条黛绿色的流光真丝睡裙，脚上踩着一双缎面居家拖鞋，半靠在书房的躺椅上，慵懒地翻着一本洋文书。清晨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倾洒在她身上，如同一床金色的锦被，驱逐了凛冬的寒意。

    虽然这一身明显不是待客的打扮，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和矜贵。

    梨央凑过去问：“你读得是英文吗？”

    叶珑心把书放在腿上，抬起眼皮，浅笑着回答：“是西班牙文。”

    梨央脸皮有点微微发烧，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语言叫西班牙语。

    叶珑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她今天穿了一身蓝色真丝提花旗袍，上面罩了一件如意花纹的米色披肩，首饰也戴得颇为素气，忍不住问道：“怎么穿得这么正式？要去参加政府大会吗？”

    “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忙些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我猜今天是个难缠的主儿。”

    “你猜得一点都没错。”梨央耸了下肩膀。

    “那正好，我最喜欢有挑战的事了。”叶珑心一瞬间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