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行

    刘明德赶到锦兰园的时候,陈德正在跟秦梨央商议近期的演出安排,他见刘老板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瞬间想起最近疯传的流言,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猜想,便嘱咐梨央先回去,他自己来应付。

    没想到刘明德一眼就注意到了秦梨央,知道她是程冬雨的师妹,索性扣住她的手腕,让她留下来评评理。

    梨央不明所以,本能地向陈德身后躲去。

    刘明德正在气头上,指着陈德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被狗吞了心的缺德玩意儿,这些年我往你那个破剧团砸了多少钱,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明知道穆阳雪是有夫之妇,还把她引到这儿来偷汉子,我看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淫/窝里能蹦出什么好枣来!”

    梨央听到这一串连珠炮似的咒骂,心里瞬间慌了起来,刘老板这是怀疑穆小姐跟师兄有染了。

    陈德煞有介事地蹙起眉头,用一贯慢悠悠的腔调回道:“刘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前阵子剧团公演排练,人手不够,我把雪儿叫过来帮忙,不过是指导孩子们唱歌跳舞罢了,偷汉子这种事从何谈起啊?”

    刘明德气得满脸通红,连舌头都捋不直了:“你少特么跟我扯淡,把程冬雨那个小白脸叫出来,老子现在就要一枪毙了他。”

    听到这番威胁,梨央也顾不上害怕了,探出身子拼命解释道:“新公演排练的时候我一直在现场,可以作证,穆小姐全程都跟我们在一起,与程先生并无私交。至于雏星大赛请穆小姐的事儿,也完全是我和司徒小姐的主意,与程冬雨无关,刘先生切勿听信谣言,冤枉了好人。如果您介意,往后我们不麻烦穆小姐便是了。”

    语罢,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德,生怕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陈德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好言相劝劝道:“孩子都这么说了,还能是骗人的不成?”

    刘明德显然不觉得秦梨央是什么好孩子,全当她说得是屁话,瞪着眼睛向陈德威胁道:“你要是不把那小子交出来,我现在就撤资,咱们看看兰芝能不能撑到这个月底。”

    听到“撤资”两个字,陈德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起来。他在风月场的大染缸里泡久了,从头到尾都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没想到刘明德竟然发这么大的火,不就是被人嚼了几句舌根子,您至于吗?穆阳雪是他从小养大的,那丫头心气儿高得很,怎么可能看上一个穷小子。

    刘明德毕竟是兰芝最大的股东,陈德不敢得罪他,表情也端正了许多,好言宽慰道:“您先消消气,咱们进里边聊,我肯定给您一个说法。”

    梨央慌得一把抓住陈德的袖子,眼中噙满泪水,拼命地摇起了脑袋。

    陈德瞥了她一眼,随即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

    *

    梨央回到自己的房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苦苦挨了两个钟头,终于等到浣玉打探情报回来,却得到一条极糟糕的消息——陈老板突然派人把程冬雨撵到后院去了。梨央感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脑子里什么都反应不过来,疯了一般向后院冲去。

    人刚来到门口,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仆拦了下来。

    梨央大口喘着气,慌张地问:“你们要做什么?要把程先生带到哪里去?”

    家仆面无表情地回答:“陈老板吩咐,程冬雨往后不作曲了,搬到柴房去,专门打扫马厩。”

    “什么?怎么会这样?让我见师兄一眼。”

    高大的男人直接用手臂将她挡了回去。“陈老板特意嘱咐了,后院杂乱,请您不要进去。”

    梨央哪里甘心,坚持要往院子里闯,正在拉扯之际,一个年轻姑娘突然远远叫住了她。

    梨央认得她是程金凤的贴身丫鬟明莲,虽说是丫鬟,但在园子里也算得上半个主事儿的了。“明莲姐姐,帮我说说情,我要见我师兄!”

    “梨央,你先冷静!”明莲把她拉到一边,耐心宽慰道:“你也瞧见了,刘老板刚才发了多大的火,看架势恨不得要把人剐了,陈老板求了半天才把程先生保下来,只要人在剧团,就算受些劳累,至少是安全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梨央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明莲蹙眉道:“相比程先生,穆小姐的处境才是最危险的,刘老板正在气头上,回去指不定会做什么出格的,但又是人家的私事,咱们插不上手。”

    听她这么说,梨央也跟着慌了起来。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的不忠,王玉衡可以枪杀名门出身的妻子,刘明德更可以随意处置一个没有靠山的侧室。

    明莲叹气道:“要是司徒小姐在剧团就好了,她向来神通广大,肯定会有办法的。”

    “对啊,司徒小姐是可以在刘家说上话的,我怎么没想到呢。”梨央被点醒后,立马往剧组送去一封“求救信”,她心里明白,司徒蓝樱虽然嘴上刻薄,却比谁都在乎那个师姐。

    这天司徒蓝樱要拍一场大夜戏,剧情是整部电影的第一个高潮——陆华年和江栖竹雨夜私奔。为了达到最真实的效果,剧组守了好几日的气象报,最终将这出戏安排在了暴雨将至的今晚 。

    雨夜拍戏可是件苦差事,司徒蓝樱早早就用了餐,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化妆,一边温习台词,希望这段时间积累的演技能有一个爆发式的呈现。

    当小助理把梨央的信送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准备乘车去片场了,于是随口道:“等我回来再看吧,现在时间有点张。”

    小助理有些为难:“秦小姐说她有急事找您,请您务必马上读信。”

    “那你帮我念一下吧。”司徒蓝樱漫不经心地回道。

    “嗯......”小助理识字不多,加上梨央的笔迹没什么章法,翻来覆去只认出几个词来:“好像是说什么阳雪,师兄,被刘老板......”

    司徒蓝樱顿了一下,随即将她手中的信纸夺了过去,由于动作太快,长长的指甲在她手背上划下了一道血痕。

    小助理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拿着信的手在微微颤抖。

    “司徒小姐,您还好吧......”

    司徒蓝樱紧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推门冲了出去,任小助理怎么喊叫都没有回头。

    此时西边的太阳尚有一丝余晖,但天上已经积满了大片的浓云,暮色沉沉,仿佛一只扣住天穹的大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掉,打到黄包车的车棚上,迸溅出一簇簇的水花。司徒蓝樱没有带伞,赶到刘府的时候,身上的戏服,以及精心卷过的长发全都被风雨打湿了。

    她走到门口,门倌马上拦住了她,说道:“老爷刚刚回来,说今晚不见客。”

    司徒蓝樱用纤细的手指抹了一把眼皮上的雨珠,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找刘老爷,找你们太太。”

    那人一脸为难。

    司徒蓝樱淡淡地笑:“李安秀也说不见客了吗?”

    “那......那倒没有。”

    “既然如此,还不赶快带路。”

    门倌是最会看脸色的,之前司徒小姐来府里做客,太太热情得不得了,想必关系不错。今天冒着这样的大雨过来,肯定是有急事,他不敢耽搁,直接带她去了李安秀的房里。

    李安秀听说了刘明德亲自去兰芝教训了程冬雨,心里乐开了花,满心盼着他回来给穆阳雪那小浪蹄子一点颜色看看。

    就像所有的正房都看不惯家里的侧室一样,李安秀打心眼里厌恶穆阳雪,早就想抓她的小尾巴了,只恨刘明德性格粗犷大条,把脑筋全用在了生意上,对家中之事漠不关心,让她侥幸逃了几次。呵呵,现在终于捅出了篓子了,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李安秀收了收心,准备去穆阳雪那边看热闹,这时候下人突然进来通报,说是司徒小姐求见。

    “司徒蓝樱?”听到这个名字,李安秀有些诧异,心想着,她不是在剧组封闭拍戏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就算是想看穆阳雪的笑话,未免也太消息灵通了吧。

    不过也好,人多热闹。她暗暗一笑,叫人把司徒蓝樱请了进来。

    司徒蓝樱穿着江栖竹私奔时所穿的黑色裤装,长长的秀发原本扎成利落的一束,由于路上匆忙,此时已经散开了,像湿润的海藻一样松散地披在肩上。她脸上妆容清淡,一双眸子被雨水洗涤得澄澈明亮,没有了往日的妖艳之感,却多了一份清丽的美。

    虽然司徒蓝樱性格怪异,但李安秀却一直对她颇有兴趣,见到她这副模样,立马表现出一种略带夸张的惊讶和关切。

    “司徒小姐怎么把自己淋成这样?快把外衣脱下来,用毛巾擦擦身子,小心着凉了。”

    司徒蓝樱接过毛巾,却没有擦身子的打算,她用一双漂亮的凤眼望着李安秀,直接表明来意:“我要见穆阳雪。”

    嘿嘿,果真是为了这个事儿。李安秀眼珠子一转,也不说答应或不答应,只是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

    司徒蓝樱淡淡地回答:“我劝劝她。”

    “哦?”李安秀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可就不明白司徒小姐的意思了。”

    司徒蓝樱没有时间跟她绕弯子,直言道:“我听说今天的事了,特意赶过来,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劝劝她。”

    李安秀抱着肩膀玩味地笑起来:“既然你知道刘先生在气头上了,找我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个没主见的妇人罢了。”

    司徒蓝樱一反常态,没有跟她耍嘴皮子功夫,反而放软了语气,低眉顺眼地求道:“刘太太,您就帮了我这次吧,我知道您有办法。”

    李安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定格在黑色衬衫领口下的白皙脖颈上,那片皮肤被雨水打湿了,粘了几根乌黑的发丝,泛着莹莹的光,分外诱人。

    “想见她倒不难,想帮她的话,你可要自己去找刘先生了。”李安秀抿唇一笑。“你确定要去见穆阳雪吗?”

    “她自己若是想不明白,神仙也救不了她。”司徒蓝樱垂下眼眸:“还请刘太太帮忙带路。”

    李安秀枯燥的人生中,难得赶上如此精彩纷呈的好戏,巴不得多拉几个人登场,让故事的结局更加扑朔迷离。她施施然道:“司徒小姐请我帮忙,我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但是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从进屋开始,司徒蓝樱始终是一副柔顺的模样,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我有什么能给刘太太的?”

    听这语气,李安秀便知道她在明知故问了,于是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嘴角:“我听过些不少关于司徒小姐的传闻,心里好奇得很,到底是什么样的本事,叫人如此念念不忘呢。”

    司徒蓝樱冷哼一声:“我以为您跟冯太太是挚友呢,没想到竟然也这样看我。”

    李安秀抱着肩膀,一点都不害臊:“如果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赶不上刘先生的两条腿,等他喝完茶从楼上下来,我对你的承诺可就全部作废了。”

    司徒蓝樱吸了一口气:“随你便吧,我现在必须去见穆阳雪。”

    “那这笔账我可就记下了。”李安秀笑着站起身,拉开了后门的帘子。“司徒小姐,这边请。”

    司徒蓝樱的眸子如烛火般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麻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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