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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将军,这——”难道不正中他心意?顾鸿从未想过这份卷宗会令梁呈章不满。在拿到陈元画押的供状时,他喜笑颜开,只差放鞭炮庆贺了。怎就不满呢?!顾鸿哪想过有此境况,一时间,惶恐极了。

    借机除去裴敬此人,这个处处针对贤王爷的政敌,不使他在陛下跟前搬弄口舌,离间贤王爷和陛下间的叔侄亲情,他——错了?!

    顾鸿拾起卷宗,一颗心怦怦直跳。

    “裴敬远在京中,手又无缚鸡之力,虽说常犯上直谏,却端得正、行得直,不屑背后生事——顾知府,倒给本将军审出了裴敬主使?!”梁呈章面带愠怒,“你是要糊弄陛下,还是糊弄本将军?”

    “下官怎敢——”如此要命的帽子压下,顾鸿心跳骤停。他心中七上八下,思绪乱做一团,双腿也有些站不住。

    “大将军明鉴,据下官所知裴敬屡屡无中生有,借机攻讦贤王爷。由此看,也并非那般端直……下官还听闻裴敬总在陛下跟前搬弄口舌,欲离间皇家叔侄至亲,此等贼心,做出此事来……不足为奇。”

    梁呈章轻哼,略敛了愠怒反笑道:“不想顾知府耳聪目明,倒比本将军更能识人。”

    “不、不敢,下官哪里能及……”顾鸿额上浸出密密细汗,心跳快如擂鼓。

    “若顾知府果真断不好案子,”梁呈章睨他一眼,从案后绕出,“本将军可替顾知府上奏陛下,借调顾知府,去本将军的三军断事司体悟一番,以免——让顾知府误了临风府辖下的这一方百姓,平白辜负天恩!”

    “大将军!”顾鸿再慌乱,且就算思绪已搅成了浆糊,他也该明白了,今这遭哪里是为提审陈元,分明审他而来。

    他搜肠刮肚,琢磨不透,究竟哪一点得罪了这位天潢贵胄。

    虽说凭他从四品知府职,在拜见三品以上大员时仍不必行跪礼,但此时此景,顾鸿哪里顾得了,双膝一屈,便朝梁呈章拜了下去,“大将军,下官下去就重审,必能给大将军一份满意的卷宗!”

    “不必。”

    “下官——!”

    顾鸿着实是慌了,在面对梁呈章时,他揣摩不到其半分意思。

    梁呈章冷扫一眼他,“回去行一份凭文过来,移交此案,由本将军的三军断事司亲审。”

    “是、是。”顾鸿哪敢有意见,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若此案与顾彦安无关,眼下,即便攀不上这位天潢贵胄,他也情愿交出陈元这烫手山芋……坏就坏在,陈元一案,本就顾彦安一手嫁祸,他、他顾鸿,怎担得起蓄意谋害皇亲的罪名!

    轻则祸及个人……

    重则牵累全家甚或老家全族啊!

    不孝子!一个两个,都是不孝子!

    他他他,是作了什么孽?!

    仅仅为个女人……为一个学里的穷酸同窗……

    顾鸿扶膝起身,面色煞白。事已至此,他能如何?还能驳了威北大将军的意思,留住人不放?

    顾鸿唯有点头称是。

    他想破了脑袋仍没想通,推动这般变化的……临回去当口,他到底问出了疑惑,“大将军,可是下官那不孝子——”

    听了此问,已在梁呈章书案边充当了许久背景板的梁砚,开口道:“回大将军,顾知府家二子和同另人不晓何故,无端驻足在园子外面,已让末将拿下了。”

    “哦?”

    “待问过,”梁呈章掠了眼惶恐不已的顾鸿,且还从余光中发现,在梁砚提起顾鸿二子时,陈元身形微晃总算有了点波澜。

    梁呈章收回了‘无甚大事,便放顾家二子归家’一话,摆了摆手,让梁砚陪同了顾鸿出去。

    是时,屋内只余下梁呈章和陈元二人。

    “你——”

    梁呈章是谁,堂堂贤王府世子,当今手足,还在弱冠之年就官拜一品、成为总领北疆诸州军事的威北大将军,这样一个做惯了上位者、杀伐果断惯了的人,几时迟疑不决过?

    他暗叹了息,“随我来。”

    半晌过去,梁呈章在书房外站了好一阵,仍没等到陈元跟出来。

    “世子。”梁砚略送了送顾鸿,就折返回了书房,“您真相信,当年……”

    梁呈章看他。

    梁砚被轻唬了一跳,不敢直视他家世子眸中寒意。他打小就伺候着世子,与世子一同长大,当年之事发生,他一直明白,世子心中的自责,从未伴随时光的流逝消减半分。

    且从那之后,福叔每每打理得极好的莲花水缸,也再得不到世子赞赏,即便……莲花水缸是王妃最喜摆放之物,承托了世子对王妃的部分思念。他晓,世子是厌恶莲花水缸的,之所以不表露心迹,是因不想拂了福叔一片诚心。

    梁砚忽然想起,世子在事发那夜和第二日那份没由来的不悦,不仅送走了徐蕙娘,是了,还命人搬挪走了——福叔带来的那个莲花水缸!

    难不成那时,世子就有所察?

    绝无可能。

    梁砚刚如是想,就推翻了这份猜测。

    当年是见了尸首的,世子怎会凭空推断呢!

    梁砚不敢胡乱多话,只道:“他被拷打得不轻,浑身上下怕是没几处好。”他觑了眼房内,如此肩背笔直站立,恐维持不了多久了。

    梁呈章眉峰微皱,他瞧得出他身上有伤,且不轻,倒没想到有梁砚说得那般严重。

    “去把人带过来。”

    ……哪个人?梁砚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陈伯被梁砚带来后,见到梁呈章就立时跪下了,“拜见世子。”

    梁呈章面沉如水,回了书房。

    梁砚示意陈伯起身,二人俱随在了梁呈章其后,跟进了书房。

    陈元一如挺拔青山般站在屋子中央,除了听见陈伯声音,引得他侧目外,脚趾都未动过。

    梁砚观察的不错。陈元浑身上下的确没几块好处,身前身后、甚连小腿、膝弯都有骇人淤伤,是牢吏在逼他画押时,使了夹棒。

    陈元触及陈伯那担忧湿浊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本想唤一声,才发现自己办不到。他已强弩之末,为了保持体面,保持他在相隔十年不见、那位高高在上的贤王府世子跟前仅有的孤傲,保持他与他母亲的尊严,他耗尽了体力。此刻还能强撑,将肩背挺得笔直,不过是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怒,蜂拥挤进了他识海,替他支撑着。

    他怕,一旦耗卸掉半分力,他就会撑不住,会倒在梁呈章面前。

    陈元看着陈伯,心酸如泣,喉咙涩涩轻咽,到底一个字都发不出。

    “公子……”陈伯不知陈元在牢狱中受了哪些活罪,不晓他历经了何种暗无天日,只见他清减极了,已是痛心的无以复加。

    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十年相依为命,陈伯岂会不想……他想拉一拉他,细看看他身上有多少棒伤、有哪些不适。进了那个无钱便无理的地方,几人能安然无恙!?

    但他不能。

    陈伯择了案前空地,仍旧跪下。

    在拿出麒麟玉,在道出往事始末,他便不再有资格。

    “不——”就在陈伯跪下的一瞬间,陈元慌乱崩溃、识海中‘咯噔’一声,似什么断了,无论他多么诚心、费尽力气,也粘合不回去。他心中一悸,再支撑不住,也随了陈伯倒下。

    陈伯一惊,“公子!”

    陈元浑身紧绷,拼尽了满腔愤怒,睁着血红的眼,终是在思绪溃散的刹那将神识拉了回来。他紧抓陈伯肩臂,“别跪……别跪!”

    陈元眸中的酸楚,让陈伯瞧不过眼。他没忍住,一时泪水纵痕。

    “世子。”陈伯压下翻涌情绪,跪正了身子,“奴才先前之言,句句属实。奴才确在元熙二十八年契满之时离的菡萏园,若当年记档还在,真假查证便知。而公子——”

    “当年的小公子,也确是在奴才离京一个月后,偶然碰上的。奴才走到北春州时突遇暴雨……那场大雨正好也下了一月,因为路上泥滑,没法赶路,奴才便在北春州窝了近月余。”如若不然,当年的公子若没寻到他,还不晓要受多少苦,能不能活着都未可知。

    “当年北春州因整月大雨损失极大,官府该与朝廷上报过灾情。此一事,亦可查证。”

    “中间一段,”似乎提到了陈伯最不愿提的往事,他有些哽咽,“至于公子……他当年如何离的上京,又如何辗转到的北春州,公子他……”陈伯下意识去瞧陈元。

    陈元不知自己几时松开的陈伯,也不知自己使了怎样力气,挥开了梁呈章及梁砚那施舍的搀扶,他缓缓站直,只觉脑中嗡响不断,似有许多人说话,有数不清的哭喊声与凄厉尖叫声,这些声音充斥在他耳畔,不,在他识海内。

    他凭借着一方条案支撑身体,本是初秋寒凉夜,不知怎的,却似有幽冥之寒爬上了他背脊,裹缚住了他三魂七魄。

    “公子、从不肯提起。”陈伯一下收了哽咽,他觉察到了陈元的不对劲,顾不得梁呈章在场,也顾不得自己戴罪之身,忙从地上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陈元身边,而后握紧陈元手,急道:“公子……是我!是陈伯!你在发冷对不对?撑住,陈伯陪你,一辈子都陪你,我们去找大夫、找你王伯伯……陈伯脱下衣裳,裹在了陈元身上。

    “世子……求世子先寻个大夫来,公子在发癔症。”

    梁呈章一直没松开过的眉头,在听闻‘癔症’二字后,皱得更深了。他吩咐梁砚,“去请秦大夫,让他速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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