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明晃晃的世界骤然消失。
出现在他们周围的，是深蓝的海水。
海的世界孕育着各式各样的珊瑚，鹿角状、蔷薇状、陀螺状……组成了美丽妖娆，充满灵气的珊瑚礁。它们在暗处发着光，冰蓝，莹绿，或者是幽深的紫。三人游过，脸都会像是变色龙一样被染上荧光的颜色。
弗兰抓紧米诺，跟着罗萨的背影，向上方缓缓游去。
水中游荡着成群的金色水母，如万片碎金动荡闪烁。微小的海浪上涌动着的光芒随波荡漾，破碎再聚合，如有了生命般，与日夜交会的时光共舞。
谨记着罗萨的告诫，弗兰一路闪避着不时窜过身旁的各色水母群，游了片刻，看见了前方一片高大的建筑，心下一惊，跟随罗萨停了下来。
走近才发现，这座三层高的物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鹦鹉螺。它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上，随处可见的盔甲碎片、断剑残枝，还有水蚀的巨大鱼骨构成了一幅残破的画卷，旧日战场的惊心动魄依稀可见。这些残骸的边缘已被海水磨平发亮，每当水流通过，只会轻轻晃动，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鹦鹉螺表面遍布暗红色的螺旋花纹，似乎已经侵蚀许久，呈现出灰白的黯淡色泽。
贝壳向上，壳口向下展开，内部一片漆黑。
三人降落在壳口处，弗兰一时有些踟蹰。米诺抬起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的抬步就往里走。
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时间，罗萨斜了下身子，示意她跟进去。
穿过壳口一层薄薄的水幕，三人才发现，水幕隔绝了外面的海水，分室内竟然是有空气流动的，“难道这里就是……海月之心？”弗兰愕然道：“一个红鹦鹉螺？”
“我感觉到了……我哥的气息。”脸色有些苍白，米诺双手不自觉地攥着暗色的衣角，惴惴不安道：“……就在前面。”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穿过了数十个分室，像是闭着眼睛转了十多圈，终于在最后一个分室里找到了昏迷的费舍尔。
他看起来状况不大好，四肢被多株海百合的触角缠住，羽毛般的触手将他固定在昏暗的墙上，他微微低着头，生死不知。
米诺急忙上前，抬起他的头，确认身体状况，察觉到还有微弱的气息，他重重吐出一口气。
另一边。
弗兰走在最后，晃了晃转了十圈眼前出现的金星，在转角处一不留神，却被罗萨倏地抓住了胳膊，藏进了分室连接处的阴影里。
狭小的圆弧状连接处，两人面对面，空间异常逼仄。
确认分室内的米诺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罗萨缓缓松开弗兰，压低声音道：“我们可以假装互不认识，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确定要在这里问？”弗兰瞥了他一眼，揉着被他拽过的手腕，不解道：“什么问题？”
他垂着眼睛，神色难辨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沉默的空气萦绕在四周。
“……我只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份，你不是说——”弗兰扬起下巴，顿了顿，涩声道：“格林海姆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罗萨身子一僵，像是有什么卡在喉间，不让他开口。
看到他似乎被自己的言语刺痛而跳开了视线，弗兰不知怎的，又有些不忍心了。
“况且我们也没签什么契约，其实并无任何关系。”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神色轻松了些，淡笑道：“我去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也没必要跟你报备吧！”
狭小的空间里，熟悉的玫瑰香气包裹了她，那人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畔，胸腔的心跳声都依稀可闻。
弗兰将耳际的发拂到耳后，有些不自在地说：“最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也想问问你。”
罗萨一直注视着她，听到这儿，瞬间收起了唇角惯常的笑意，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临死的时候记忆会很深刻。”弗兰轻笑一声，语气轻柔地近乎悲悯，“在斯卡布罗的海边，你是日日来看我，等着我咽气，又埋了我的那个人吧。“
罗萨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进她琥珀色的眼，脸色渐渐惨白。
像是失去了言语功能，他微微张嘴，最后只是僵硬地撇开目光，一声不吭。
深蓝的海水波光摇曳，在昏暗的角落里，罗萨金色的碎发如海上落日闪着粼粼波光，他的面孔藏在背光的暗影里，在稀薄的空气里看不清表情。
恍惚中，这一幕和海边的场景，在弗兰面前重叠了。
同样耀眼的金发，他逆着光，站在弗兰的身前。金色的阳光在海面照出碎裂的纹理，在他碧绿的瞳上映出了淡薄的光芒。
他穿着垂至膝盖的黑衣，中长的贴身皮靴，双手抱胸，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躺在沙滩上，濒死的少女。
像是远古神话中，背着镰刀等待收割生魂的俊美神祗……
这些回忆中的片段，合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像是远处教堂的钟声，模糊又遥远。
让人分不清幻觉还是现实。
突然，米诺的一声刺耳的惊叫，将弗兰从回忆里瞬间扯了出来。
她循声望去，气流扰动之下，一株海百合的触手沿着费舍尔的身体，缠在了米诺的脚腕上，正在不断地收紧！
“嗬！”米诺疼痛出声，跌在地上，拼命向外扯触手枝蔓，却没有效果。水系灵法似乎助长了它的生长，将他的腿越束越紧。
看到米诺突然跌坐在地，弗兰疾步上前。
转过身想问问罗萨有什么办法，却望见那人双手抱胸，倚着墙，眨眼间恢复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一副毫不相干的看戏模样。
“我只是帮忙找人，救人——”罗萨的目光往下移了移，继续笑着，“是另外的价钱。”
“……”
弗兰摇了摇头，从米诺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紧咬下唇，默念着冰系咒语，寒冷的空气和雪花在她的手掌上飞速旋转，化作冰晶，瞬间冻住了以可怕的速度不断攀援的触手！
以同样的方式救出了费舍尔之后，弗兰看着满墙攀援的触手凝固在冰晶之中，透出一种壮丽的美感，心下惊叹自然的玄妙，难以想象它是这样擅长“绑架”的生物。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罗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前，注视着她的发顶，柔声说：“出于生存，生命往往要以其他生命为代价，这是很正常的。”
弗兰还待反驳，却听到米诺已经背起费舍尔准备回去的催促声，于是轻轻叹息，没再说什么。
救到了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正在默默感叹着救人过程的顺利，却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麻烦。
离出口越近，海洋深处光亮也越发稀少，巡游的水母群越聚越多，不时在水中发出刺目的毒流闪电，滋滋作响，令人头皮发麻。
旋身而过时，她看到不远处有块石头，透出莹润的蓝色光芒，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待她游近，才发现是一颗熠熠夺目的蓝宝石。她开心地把玩，揣进斗篷里。等到回望前方时，才发现已经距离他们有些远了。
弗兰闪避了几次水母丛，渐渐体力耗尽，身体有些吃不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半边身子都麻了，毫无知觉。
望着前方，米诺还背着哥哥，分身乏术。
另一个人倒是在他前方不远处，悠哉悠哉的游着，自在地仿佛在游玩。
望着他的背影，弗兰隔着水中细小的水流，有些失神地想着什么。
突然，在擦肩而过的金色水母的光芒照射下，在流水印外壁上，她看到自己半边身子都被触手爬满了！细细密密的分叉形枝桠，像是渔网一样绑住了她的身体！
不会是刚才清理触手的时候粘上的吧！
难以想象，这么小的生物，竟然还像人一样会蛰伏！
弗兰心下一骇，没有时间再凝结冰晶了，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一把火烧了。
一个闪身，指尖旋转，火星瞬间如破碎的红布燃了起来，发出燃烧的簌簌声响。细密的火苗包裹着麻痹的半边身子，渐渐烧成灰烬……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流水印也沿着燃烧的边缘渐渐消失了！
糟糕！燃烧产生了声音，流水印破了！
海水顷刻间灌了进来，糊了她满头满脸，弗兰还没发出声音就呛了一口水。短短几秒内，强大的水压像是山一样压向了她。海底犹如漏了洞的澡盆，深蓝色海水带着强大的水压向下旋转，似乎是要将一切全部压到粉碎！
更令人绝望的是，听到她的声响，成群的水母向她冲了过来，滋滋的闪电声由远及近……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
弗兰仿佛看见了有一道人影……
他拨开沉重的水幕，直直地向她游了过来。
如烟的闪电淹没了四周，发光的植物，圣洁的晶莹，美艳的珊瑚，像是一段隐秘的传说中最美丽的那幅油画，却都成了那双美丽眼睛的陪衬。
那人金色的发在水中依然反射着淡淡的光芒。
仿佛夜色苍苍中，晨星忽然升起，把心头照得华美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