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8

    两个月后。

    晨间,初雪悄然降临。

    大片大片的雪洁净了世界。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冷空气与明光中颤抖摇晃。

    弗兰坐在食厅靠窗的角落,双手托腮,酒红色的波浪长发盖了满背,琥珀色的眼睛显得越发淡了。

    “冷吗?要不要换个暖和的位置?”

    米诺左手连着手肘端着两盘吃的,右手托着两杯牛奶,杂技般保持着平衡。

    宽大的蓝色绸缎袖子挽至手肘,袖口的同色丝带散了,随着他的动作有节奏地抖动,被光与影勾勒。

    弗兰从他手中微笑着端走一杯牛奶,却在不经意间瞥到,流畅紧实的小臂肌肉边缘,一条一指长的深红伤痕横亘其上。虽然已经结痂了,但也看起来十分狰狞。

    不由得抓住他的胳膊,抬眼皱眉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他避开弗兰的注视,眸光一闪,脸色微红,僵硬道:“就是……骑马课的时候不小心摔的……不用担心,已经好了。”说完就将袖子放了下来,开始专注于摆放刀叉。

    默了默,弗兰只是眯着眼,用一种几乎把他从外到里看穿的目光注视着他,思考最近种种奇怪之处:

    自从弗兰两月前昏迷几日醒过来后,白雪人间蒸发不说,米诺也像是变了个人,不但对期间发生了什么三缄其口、沉默不言,而且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一般,变得沉稳不少。跟弗兰说话时,也小心翼翼的,经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害得弗兰以为他被夺舍了。时不时地问他几个只有两人知道的事儿,他倒也对答如流,只是每次回答完都用便秘般的神情看着她,反倒显得弗兰多心、疑神疑鬼似的。

    更奇怪的是,以往对主教的骑马射箭身体素质训练的课程不以为意,时不时打趣挖苦,现在却一声不响地天天加训,美其名曰“强身健体”,害得弗兰从早到晚看不到人影。

    今天一早下了大雪,课程停训,弗兰这才有机会逮到他,好好问清楚。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她说着就想把米诺拽到旁边的椅子上,跟他好好聊聊,没想到却根本没拉动,不由得一愣。

    望着他越发立体的下颌角,有种时光重叠的恍惚之感。弗兰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沉默的时光里,那个当初清瘦稚气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成挺拔俊秀的男人了。

    “……”

    米诺摆放刀叉的动作停了一瞬,扫了眼弗兰呆怔的神情,蓦地无声笑了笑,瞳仁如蓝宝石般闪亮。

    “关心?你关心过什么?”他小声嘟囔着,整理完餐具终于坐定,似乎见自己的训练初见成效,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神气,而且竟然学会“先发制人”了:“你关心过这个食厅吗?你没有。番茄酱变稀了你不知道,凤梨酥的皮变薄了你不知道,窗口倒闭了一个你不知道,你就知道上课,你就知道学习!“

    “……”

    面对米诺的质问,弗兰静默一瞬,微微皱眉反思了几秒,决定……知错就改。于是视线移向米诺面前精致的餐盘,“关心”道:“这是什么?看起来挺好吃的。”

    “哦~这个叫——”米诺掀开餐巾,优雅地折叠起来,缓缓道:“香菜牛肉油醋全麦帕尼尼。”

    “是新品吧!“弗兰用学术研究般的态度认真“关心”这道菜。

    观摩片刻,突然疑惑道:“它和……肉夹馍是什么关系?”

    “……”

    不知怎的,弗兰瞬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她看着举着刀叉,僵硬的身影,轻咳一声,满脸堆笑道:“你胳膊不是受伤了吗?我帮你把……帕尼尼切一下吧。”

    米诺注视着她的侧脸,憋了片刻,仿佛有点别扭,转开头,轻声说:“……哦,谢谢。”

    细致地切成小块,弗兰递到他面前,却在无意中瞥见餐盘下垫着的,用来防止沾染油污的报纸,蓦地愣住了。

    纸面上的大标题赫然写着:《震惊!继母弗兰深入虎穴助白雪王子涅槃重生!》

    她刚要把报纸抽出去细看,就被米诺骤然抓住了手腕。

    “怎么了?”瞥见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弗兰试探性地问:“有什么……是我们尊贵的食厅包年VIP不能看的?”

    “……”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米诺僵了一瞬,撤回了手,没再阻拦。

    这篇报道似乎是针对白雪的专访,主要讲述了他找寻过往真相,分析英灵学院植物感染事件以及其后的金铎大瘟疫之间的联系,揭穿一连串事件背后幕后黑手的真面目,并与继母弗兰携手应敌的……感人事迹。

    文中弗兰与白雪并肩作战、不惜以身做饵、诱敌深入、出奇制胜。文章写得文采飞扬情感充沛,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要不是写着自己的名字,弗兰差点就信了。

    再一看报头,发文日期是上周五……金铎日报,还是官方媒体,不是什么民间小报……

    读罢,弗兰一脸茫然:难不成自己睡了一觉,就干了这么多事儿?

    不由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不会……精神分裂的是自己吧?

    看到她微微张嘴、神游天外的样子,米诺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她又开始瞎想了,于是缓缓开口,拉回了她脱缰野马般的思绪。

    “你……昏迷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说罢,他垂下眼,静静咀嚼食物,好似不经意般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弗兰食指下意识地在颊边画圈儿,回忆道:“……我就记得,好像重复在做一个梦,有些难受……然后就没什么了。”

    米诺看了她很久,突然看向远处,情绪难辨道:“……哦。”

    “哦?”弗兰神色一凛,将报纸重重拍在他面前,摇摇手指警告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闻言,米诺慌了一下,放下刀叉,小心地瞟了她一眼。

    意识到他又要逃,弗兰当下锁住他未受伤的一侧胳膊,同时,脚下一勾!

    霎时,米诺连人带椅子都滑到了弗兰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距离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银色的碎发,有些痒。

    “我……” 米诺睁大眼睛,下意识憋着气,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忽然眉头一拧,转头涩声道:“……你、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还学会讨价还价了?”弗兰顿了顿,若有所思道:“问!”

    他假装无所谓地用手背蹭蹭脸颊,看向别处,吞吞吐吐道:“你不喜欢白雪……吧?”

    弗兰一时竟分不清他说的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不由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了?”米诺转过头,看到牛奶玻璃杯外壁上自己的倒影,嘴角快咧到天上去了,不由得轻咳了声,抿了抿嘴角。

    沉默半晌,才不疾不徐道:“那天你闻到我做的料理……晕倒之后,白雪发现你脖子上有槲寄生麻醉的印记,和麋鹿之森里戴维脖子上的一样,所以怀疑是伊莫所为……”

    “怪不得我那天早上有些昏沉,脖子现在还有点痛。”弗兰摸了摸脖颈,然后撩开左侧鬓发,指着一侧,“我还以为是睡落枕了,你看是这儿吗?”

    米诺倾身上前,在她脸颊两侧来回观察,顿了顿,耳朵红红的,迟疑道:“不是,你真的落枕了。”

    “……”

    两人挨得极近,后方看来,倒像是两人在缠绵拥吻似的。

    “……你也太容易轻信于人了,白雪说,可能就是你独自审问门罗的时候中了招,那小姑娘一看就一肚子坏水。”米诺一边捏着脖颈缓解疼痛,一边在她耳边喃喃道:“农夫与蛇的故事,你肯定听过吧……”

    背上蔓延过蚂蚁乱爬的感觉,似乎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某个角落,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弗兰不动声色地戳了戳米诺的手,止住了他的喋喋不休。向后侧方使了个眼色,米诺会意,状似不经意地从弗兰肩头望去,却只看到了白色纱质窗帘无风自动。

    被注视感一瞬即逝,快得像是她的错觉。弗兰摇摇头,怀疑自己想多了。但安全起见,两人还是离开了食厅。

    道路两侧,雪松挺直地伫立着,像是洒上一层棉絮,雪片在空中缓缓地打转,扑到温热的脸上,立刻融化了。

    “白雪……他知道伊莫要动手,而且认为这是抓住伊莫、化被动为主动仅有的机会,于是将计就计,提前做了准备,以你为诱饵,等着他们行动。”米诺觑了一眼她的神色,正色道:“当然,这都是他后来才告诉我的,我要是知道他这么对你,肯定要跟他拼命!“

    “他……准备什么了?”

    “给门罗下了毒,还……把木牌给你贴身保护。”

    弗兰摸了摸胸前的木牌,疑惑道:“可是……伊莫的血液不是有解毒功效吗?”

    “现在没有了。”银发模糊了轮廓,米诺眺望着远处虚空,声音有些轻,“我们跟着挟持着你的门罗,一路跟到了学院后面的森林,那里有一个破败的日晷,白雪说,这可能是上古灵器之一,伊莫劫持你,用日晷重复一段你最痛苦的回忆,是为了——逼你入魔。”

    脚步一顿,弗兰大惊失色道:“魔?”

    米诺也在她身侧停下,“对,魔。我们打斗之中,白雪割破了伊莫的手掌,发现他的血液是蓝色的。只有魔血才会是蓝色的,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解毒功效了。”

    “因为入了魔,才会被戴维感知成非兽非人,而且不知为何。他的魔力也不稳,所以要将高阶灵兽囚禁,作为长期灵力池,定期吸取灵力……”

    弗兰点点头,安慰道:“这么说来,你哥哥应该还活着。”

    垂眸看着地面,米诺窄紧的靴子在雪地中摩擦出清脆的声音。

    “嗯,伊莫善用空间灵法,我猜测,应该和麋鹿之森雕塑、日晷一样,不是将他囚禁在王宫,就是在学院,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找到他。”

    “怎么……你们没有抓到伊莫吗?”

    “虽然他被白雪的冰之火困住,遭受重创,但是后来门罗帮他挡了致命一击……最后还是让他们逃了。不过,只要伊莫还在乎门罗、或者她的脸,就不会让她轻易死了的。白雪回宫以后,高调恢复王子身份,处理祭司门下余孽并下令通缉伊莫两人,可能不久后,伊莫会主动投案。”

    不知不觉,穿过回廊内院,两人回到了房间。

    震惊的情绪退下去之后,弗兰心里的疑惑又涌了上来。

    她在客厅的桌前坐定,若有所思道:“……这么推测的话,伊莫入魔的时间应该起码在瘟疫结束之后,毕竟按照之前的调查结果,他的血那时真的救了人。”

    “白雪说他是自导自演,一招金蝉脱壳,就从凶手变成了救世主。老国王表面上对他言听计从,奉若神明,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在防着他,保留了不少证据。这才让白雪有机会发现,植物感染和瘟疫竟然是同一种毒。”瞥见弗兰的鼻头有些红,米诺将手边的茶水温了温,塞到她手里,闷声道:“它可以迅速侵入心脏并使其腐烂,不过,往往毒发之前人就已经因心脏停跳而死了,所以没有太大的痛苦。”

    看见外套上的水洇湿变暗的痕迹,米诺脱下她湿冷的斗篷,视线下移,目光停驻在弗兰心脏的位置,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弗兰眼睫轻轻一抖,有点讶异地转向他,淡笑道:“你想问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吧?”

    米诺闻言抬眸,抿了抿唇。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思来想去,还是那颗青色药丸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是这样的话——”她食指无意识地点着杯壁,迟疑一下道:“可能和玛莎有关。”

    此时,在他手中,斗篷领子上的黑曜石骤然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弹了几下,最后落到了桌子下的阴影里。

    弗兰闻声抬眼,瞥见米诺漂亮的下颌线紧绷,瞪着她,仿佛压着点火气,于是犹豫道:“没关系,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担心。”

    听罢,米诺先是轻微松了口气。但很快,眉宇就拧了起来,双目仿佛含了一层水雾,有淡淡的阴影:“……你没事就好。”说完在她身前蹲下身子,捡拾地上滚落的黑曜石。

    弗兰凝视着他柔软的发顶,突然发觉,今天的米诺,情绪像天气一样,忽冷忽热,阴晴不定,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忽然想到什么,手腕一转,戳戳他的手臂,询问道:“你这里,是被伊莫的魔气伤了吧,所以伤口才这么难愈合?是为了保护我受的伤?”

    米诺维持着蹲在她身前的姿势,用舌头顶了顶脸颊肉,仿佛有点焦躁,但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她:“……你当时被绑缚在圆形祭台上,生死不知,我很心急,你知道我的攻击能力很弱,我怕你会出事,我怕我保护不了你,我怕……”

    握着黑曜石的手攥得紧紧地,似乎是要通过这个动作汲取力量,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虽然你嘴上总是打趣说我是你的灵宠,可却从来没对我使用过言灵,命我做事。”米诺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对你来说……是不是微不足道、毫无干系的?”

    下一刻,他的眼圈已经红了,抬眸,一字一句道:“你平常只跟白雪讨论事情,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熟,不值得依靠?”

    “我……”被米诺的哭腔骇住,弗兰震惊地微张着嘴,一时语塞,竟然插不进去话。

    米诺吸了吸鼻子,粗声粗气地说:“我知你心胸宽广,不像我小肚鸡肠。你对白雪好、对陌生人好、对路边捡的鸟都这么好……我不奢求你对我像对他们那般,我只求你——看看我,听听我,有什么痛苦和我分担,有什么开心和我分享,可不可以?”

    海蓝色的眼睛盈满泪水,仿佛古老的水车般湿润清澈。微微下垂的狗狗眼此刻只张开一道缝隙,红红的眼圈显得格外委屈。

    “你永远情绪稳定,对别人没有期待也没有兴趣。但我不行,看到你的经历,我心里……很疼,我不想你一个人承受这些。”拉起弗兰垂在身侧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胸前,让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痛苦一旦有人分担,就减少了一半。”

    像是誓言,又像是期盼。

    视线一凝,弗兰倏地愣住,不自然地转过视线,斟酌语气,凝声道:“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觉得你是被迫和我结契的,我并不想因为契约束缚你……我从未使用言灵,是因为尊重你,不想控制你,把你当成和我平等的对象而已。”

    听罢,米诺默了默,闭上眼,突然搂上她的腰身,将脑袋蜷进腰际,扑进她的怀里。与此同时,满心委屈尽数化作星芒般的泪光,沿微微下垂的眼角倏然而下。

    “啪嗒。”一滴温热的泪打在弗兰的手臂上,空气刹那寂静。

    没有话语,只是感受着他的心跳声。

    那一下下空寂的,沉重的,像是礼堂的钟声。一直响着,似乎一直从郁郁葱葱的夏天,走到银装素裹的冬季,不曾停息。

    胸口一滞,静静的,弗兰心底某个地方仿佛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如雾气般充盈。

    “我答应你。”弗兰叹口气,认命般地轻轻拥住怀中啜泣的人,拍了拍背。“傻子,别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米诺才缓过来,低头看着自己枕了半天的,弗兰的腿,声音还有些发闷:“……腿麻没麻?”

    “……?”

    “哼!我要你每次腿麻,都会想起和我的约定!”

    就像我每次看你睡觉,都会害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一样。米诺敛下眉头心想。

    听到这样稚气的话,滟滟的笑从弗兰的眼睛里漫出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漂亮的眼睛会弯成月牙,明亮又盛满欢喜。

    米诺也红着眼睛笑了。

    既然疼痛彻骨,挥之无力,只好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

    出神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到,忘了从哪儿听到的一句话:

    “据说那些你一笑就跟着你笑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爱你的人。”

    我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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