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转向了九点。

    微风带来的清香在空中流转。

    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从虚掩的窗飘进客厅，缓缓落向地面。

    客厅内，门罗正被绑在正中央的椅子上。

    经过一夜的折腾，她似乎已经筋疲力尽。黑色的鬓发凌乱地散在耳边，她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对面的白漆木桌旁，白雪和弗兰并肩而坐。

    接收到弗兰的眼神示意，白雪扶了下金边镜框，将桌上《禽鸟灵兽识别大全》一书立了起来，展示给对面，缓缓开口道：“门罗雀，Monroe，鸣禽善模仿，可幻化成他人样貌。”

    门罗的喉咙滚动了下，却没有动。

    紧接着，白雪把厚厚的书轻轻放下，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报纸。

    “你天生额心红印，被同族视为异类，踢出了族群。后来，你幻化成他人，行坑蒙拐骗之事，再轻易地逃之夭夭……有一次你被抓了个正着，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没想到被伊莫救了。”

    听到这儿，对面的人忽然抬眼一瞪，眼神凶狠，睫毛却在微微颤抖。

    “但他的目的并不单纯。他看上了你的能力，要你假扮玛莎，陪在他身边。”

    门罗轻嗤一声，眼含讥讽。

    “……他还帮你觉醒了火灵，修炼了蒲火之英。作为报答，你成为他的手下，保护他。”

    这时，门罗似是再也忍不住，终于说话了，“别费力气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看来，我应该说中了不少。”顿了顿，白雪气定神闲地说，仿佛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门罗的眼神有些慌乱，飞速移开了目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刚才还不能确定——”白雪扔下手里的报纸，身体向后一靠，抱起双臂，沉着道：“但现在可以确定了。”金色的镜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门罗的身体僵了一瞬，愤恨地盯着白雪许久，然后深吸口气，索性闭起眼睛，眼不见为净。

    “……”

    看着白雪的这番操作，弗兰顿觉惊奇，不由得凑近跟前，小声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读了一本书，叫做《微表情识人术》。”白雪垂下眸子，长睫频眨，“自从你上次，送了我那本……书之后，我觉得，读点杂书也挺有趣的，就乱七八糟多看了些……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弗兰欣慰地微笑，冲他比了个大拇指，自己的心中也有种奇妙的满足感。

    不同于白雪的精妙分析，弗兰的“审问方式”平易近人很多，与其说是审问，更像是漫无目的的闲聊，让对方摸不着头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轻快的语气让方才滞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对面之人不由得瞟了瞟她的神色，迟疑道：“……门罗。”

    “……这算什么名字？是门罗雀就叫门罗？”弗兰蹙着眉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里有一瞬的怔然。

    回过神来，柔声问：“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门罗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用一种几乎把弗兰从外到里穿透的目光盯着她，搭配上黑色眼线，堪称“死亡凝视”。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做出这种表情，弗兰稍感怪异，却更觉有趣。像是看着另一个……暴走萝莉版的自己，不由得有些出神。

    直到被白雪拍了下肩膀，才回过神来，迟疑道：“要不你变回自己的样貌吧……我对着自己的脸拷问……呃，怪怪的。”

    门罗深吸口气，神情微动。

    因为弗兰治愈过她的伤，作为陌生人曾施与过珍贵的善意，门罗对她的观感十分复杂。

    她一向恩怨分明，不仅有仇必报，也知恩图报。

    她知道事已至此，自己的当下的任务是执行planB，却不能毫无顾忌地忽视弗兰微不足道的要求。

    而且，适度给他们提供一些信息，也可以安抚情绪，更有利于之后计划的顺利展开。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门罗瞥了眼弗兰，有些心虚，语气却硬邦邦的。“你以为谁喜欢你这张脸？你绑着我，我灵力被压制着，如何变回来？”不安地晃了下身子，想到什么，睨着不远处的白雪，咬牙切齿道：“而且……他像个冰块似的杵在这儿，有他在我变不了。你让他出去！”

    白雪骤然起身，冷冷地注视着门罗挑衅的眼神。看到旁边弗兰点了下头，才紧皱着眉头，走了出去。

    弗兰思索了下，起身走到门罗身边，然后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却被她下意识闪避开。

    顿了顿，弗兰轻咳了声，在她周围漫不经心地踱步，似乎是在观察。绕了三圈之后，蓦地停住，手指金光闪动，将蒺藜火蛇藤松了松，然后走到她身前，观察她的变化。

    门罗轻轻闭上眼，火红色的雾气在脸上浮动。

    没人发现，她的手在身后轻轻动了下。

    几秒后，等到她再次睁开眼，已变了模样：

    大而圆的深棕色杏眼接近黑色，短发很有质感地反射着光泽，额心的红色印记若隐若现。此刻，她还在瞪视着弗兰，黑色的全包眼线显得眼睛更圆更大了……

    真像是一只努力发狠、亮出爪子的黑色猫咪。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比喻，弗兰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得轻笑出声，手下又收紧了藤蔓。

    门罗漫不经心地说，“你们随便如何，我只是个喽啰，没有人会管我的生死。”双眼往天上一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如果你想要用我威胁祭司大人，呵，那你们的算盘……怕是白打了。”

    一阵静默后，弗兰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化成别人的脸，重复别人的话……那不是你自己。”她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面银镜，捏着银柄在门罗面前照了照，“看看你自己，你这么可爱，这么有个性，你额心红色的印记，别人纹都纹不来……如果你把自己看得这么不重要，那你的闪光点就永远没人会看见。”

    看着镜中久未见过、显得有些陌生的脸，门罗眨眨眼。

    但是……可爱？

    门罗的表情有些扭曲，怀疑弗兰的眼睛有问题。

    不过确实很有个性。

    “‘蒙娜’怎么样？好听吗？”弗兰兴奋道：“传说中有两颗犬牙的小魔女，和你很像哦！”

    “你……要干嘛？”

    “给你取名字啊……你没听说过吗？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我给你施咒——”弗兰把手心轻轻放在她的额头，声音轻如羽毛，“从此，你就是独一无二的蒙娜了。”

    斜刘海有些长了，扎在眼皮上痒痒的。门罗心下一震，感到体内的血液忽然流淌得非常缓慢，嘴上不屑道：“收起你的情感攻势吧，我不吃你这套！”眼眶却突然红了。

    弗兰平静地看了她几眼，“你喜欢听故事吗？”

    “不喜欢。”

    “我喜欢。”两人异口异声，同时道。

    “……”

    弗兰充耳不闻，望着窗外，低低地说：

    “弗兰花也叫太阳花，来自于神秘的德兰士瓦，是一种耐寒的野花，给我取名的人，大概就是期望……我能像弗兰花一样，坚毅勇敢、不畏艰难吧。”

    与其说是讲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人对我说……任何一个生灵，当它没有名字的时候，和成千上万的生灵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假如它有了名字，就和命名者取得了联系，对于他而言，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弗兰淡淡的声音莫名地动人，让门罗仿佛真的中了蛊咒般有短时间的眩晕。

    风吹起酒红色的波浪发，一片金黄的树叶落在弗兰的肩头，她眸光一闪，放在手心静静端详，就像是在看一个初恋的情人。

    ……

    一刻钟后。

    秋日的阳光依旧灿烂，只是少了些温度。

    身子陷进了红丝绒沙发，弗兰头枕着侧边扶手，像婴儿一样蜷曲着身子。

    “你当时……为什么想到要抓她？”白雪清清爽爽地立在她身侧，给她递上一个柔软的靠枕。

    “给你出气啊！”弗兰整了整靠枕，理所当然道。

    白雪听了，抿了抿唇，声音比平时轻了一些。“……谢谢。”

    弗兰微笑着不置可否，撑起手臂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而且……我们抓不到伊莫。”

    然后摊开手，语气很是无奈：“他像个泥鳅滑不留手，可以随时开个空间灵法，然后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眼睑微微垂下，沉吟道：“不过我有个地方想不明白。”弗兰抱着靠枕，坐起身子，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什么？”白雪动作优雅地在她旁边坐下，凝声问。

    “以伊莫敏感多疑的个性，他为什么要把木牌给她保管？”弗兰指了指隔壁，疑惑道。“……他这个手下，比我想象的要单纯许多。虚张声势的样子，跟米诺一样，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白雪思索了下，脸色几许变幻，突然眸光一亮，“我其实也怀疑他的真正目的。他设陷阱，等我自投罗网，邀你看戏离间我们。看起来一箭双雕，却是漏洞百出。如果只是为了水晶球，莫不如像从前一样直接来抢，手掌大的水晶球，我怎么可能随身携带。”

    “随身携带……你的意思是，他真正要抢的是——”

    “木牌！”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幸好，它现在还在我们这儿。”白雪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展示给弗兰看。

    薄荷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弗兰却在看清木牌的瞬间白了脸，耳膜轰轰作响，眼前飞速闪现几个画面：人潮涌动的集市、逼仄阴暗的小巷、面无表情的围观者……

    一阵大风吹过，金灿灿的阳光被树叶和风打乱成破碎的光影，令人眩晕的光芒在她的脸颊闪动，仿佛忽而是刺目白昼，忽而是黑夜阴影。

    看弗兰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眼神没有焦点，白雪不由得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声音惶然：“弗兰，你怎么了？”

    短短几秒却像是几个世纪，她无意识地攥紧白雪的衬衫，终于回过神来，露出苍白的微笑。

    摇摇头，眯着眼睛似是在回想。“我没事，只是看你的木牌有些……熟悉。安之隐术如何生效？只要戴着木牌就可以吗？”

    “不，一开始它只是个普通的木牌，没什么特别之处，我看着新奇，很早就向母亲要来玩了。

    后来，她生病后取走并下了咒术，才再次交托给我。母亲说它需要挂在胸前才能生效，但近几个月有失效的先兆，我心中不安才有所动作。”

    看着弗兰轻蹙眉头，目光闪烁，咬着下唇似乎有些纠结，白雪迟疑地问：“你想到了什么？”

    她轻叹口气，拉起白雪的右手，用手指在他的手心上依次写了两个字，缓缓道：“尤加利桉木的‘桉’……安之隐术的‘安’……是巧合吗？”最后一笔写完，她继续道。“——以‘木’牌保女子平安。”

    手心痒痒的触觉还在，白雪不由得望着自己的手掌，有些出神。

    “如果真的是伊莫送的木牌，那么你会变成女子，极有可能是由于，安之隐术本身就是伊莫送给玛莎的保命符。”

    “而且我注意到，伊莫在抢下木牌后，就把它当成烫手山芋似的，直接扔给了门罗。我本没想到藤蔓能绑住他的，结果还真的绊住了一会儿。”

    “……木牌在克制他。”与之对望，白雪回过神来，眼中无声地掠过几分困惑。“如果上面的推测都成立，那他为什么，要送母亲一个……专门克制自己的，礼物？”

    眼前突然出现草药馆影像里，伊莫无机质般空洞的眼。

    白雪轻声道：“母亲临死前让我小心他。”

    “伊莫这个人，也太奇怪了。一面保护她的性命，一面又压制她的灵力。”弗兰扶着额摇摇头，面无表情道：“这人心眼子多得跟蜂窝煤似的，跟他打交道，我都要得密集恐惧症了！”

    “……”

    白雪反省片刻，默了默，然后手指微动，火速转移了话题。

    “或许，我们不应该再在动机上浪费时间了，我之前就猜错过一次，”他避开弗兰的眼睛，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道：“动机并不重要，我已经找到抓住他的方法了。”

    “？”

    与弗兰对望，白雪心下一定，耐心解释道：“我们此次与他交手，并不是毫无收获的。他的空间灵法源于手上的戒指，形状像是两个圆戒通过一个切点相连。”

    “我们已知，他可以制造黑墙内的一个剧场大的以太空间。可以利用麋鹿之森这样的上古灵器，封印一块巨大的森林碎片。”

    “如果通过以太进行空间传送，那么路径必然是直线的。我们只需要干扰以他为圆心的球状区域内，所有的能量频率，就可以阻断以太传播路径，他就再也跑不了了。”

    停顿了下，他垂下眼，情绪难辨道：“能量频率随时波动……需要火灵。”

    “这次，我想靠我自己的力量，我要抓住他，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我母亲……我必须查明她死亡的真正原因。”他的睫毛一颤，凝视着弗兰，眼神忧伤。“你愿意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