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诺开门的刹那，白雪猛地抬头，目光森寒，让人无端感到阴冷。

    进门后，白雪拧眉扫视一周，视线落在壁炉里的小鸟身上，垂眸多看了两眼。

    转头和弗兰视线对上，两人皆是一怔。

    米诺站在门口，不知道想到什么，模模糊糊地说了句，给弗兰去食厅拿点吃的，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白雪？” 弗兰扶着床边支起了身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听到弗兰的声音，白雪眉头一松，步子缓了缓，黑色的头发还半湿着，刘海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水珠沿着脸颊缓慢滴落进高高的白色丝绸领口……

    这是……洗澡洗到一半跑出来的？弗兰面带疑惑地歪头打量着。

    “我……”白雪的长睫眨了眨，在床边的金色丝绒椅上缓缓坐下，像是刻意放慢似的，动作之间有不自然的停顿，“我……表哥住在你隔壁，我来帮他处理一些事情，正好听到你房间有响动，就来看看……你是不是有麻烦。”

    弗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自动忽略了后半句，突然凑近白雪，眼睛亮晶晶的问道：“表哥？”

    “嗯，你应该认识，”白雪的手指蜷了下，“他是主教文书文森，平常比较忙，我有的时候会来他这里，帮他处理一些琐事。”

    “哦~”弗兰点点头，撤回了目光，微微眯眼，一脸我懂得的微妙表情。脑中思绪纷飞，琥珀色的眼睛一亮。

    她怎么早没有想到！之前，文森明明一脸不徇私情、公事公办的样子，却在听到白雪的名字后，像是故意放水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给她通过了。现在想来，原来都是沾了白雪的光啊！

    可以帮忙处理生活琐事，可以在对方房间洗澡，甚至连对方的继母都要照顾好……这样的“表哥”，能是普通的表哥吗？

    弗兰恍然大悟，不由得拍拍白雪的肩膀，语带欣慰，“你表哥……很不错，办事……细心周到。”

    “就是看起来，有点……闷骚。”弗兰微微眯眼，语重心长地叹口气，“不过，你喜欢就好。”

    “……”话音未落，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等了片刻，才感觉到气氛有点奇怪。弗兰一抬眼，瞥见白雪漂亮的下颌线紧绷，正用古怪得难以言喻的目光瞪着她，仿佛压着点火气。

    与之对望，弗兰无辜地眨眨眼。

    难道……说错什么了？

    却见白雪眸色一暗，欲言又止，深吸口气，只是撇过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刚刚怎么了？”

    弗兰捏着自己的肩部活动了下，犹豫地说：“可能是少吃了两顿，刚才有点晕，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白雪凝眸，仔细看她，然后手心朝上，严肃地说：“把手伸出来，我帮你看看。”

    “……不用了吧，我没什么事儿。”弗兰转了转眼珠，脸朝向别处，悄悄把手缩到背后。

    看着弗兰确实活蹦乱跳的，白雪也没打算强迫她看病了。视线不经意间瞥到窗外，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迟疑地问：“你昨晚，去学生宿舍……是来找我的吗？”

    弗兰呆呆地答道：“嗯，你怎么知道？“

    白雪轻声追问，“既然来了，为什么……没上去？”

    “昨天我在门口遇见了一个老妇人，当时的气氛，真的很恐怖……”弗兰把前一日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听罢，白雪挑挑眉，哑然失笑，“不用害怕，她叫……薇塔。早年过得不太好，但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周身冰寒的气息敛了，语气很轻，“你下次来……找我的话，直接跟她说一声就好，我住在……三层。”

    看着弗兰乖巧点头，白雪温声说：“你如果感觉还是不舒服的话，培训可以推迟几天，我跟文森说一声就行。”

    “哦，不用了。“

    弗兰手握成拳，正襟危坐，语气掷地有声：

    “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

    第二天上午，执事办公室。

    灿烂的阳光扫不去弗兰心里的阴霾。

    仰望着桌上堆得比她还高的书，弗兰久久回不过神来。

    文森笔直地立在桌前，声音沉稳平静，“这是你在接下来三个月的执事培训中，要学的所有书，鉴于你还不识字……”

    “砰”，一本厚厚的书突然掉在桌面上，打断了文森的话。

    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书的封面上，书名赫然是《从入门到精通：看图识字速成一本通》。

    “……”

    此时，罪魁祸首——弗兰从“书山”后露出巴掌大的脸，缓缓举手，微笑道：“文书大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突然就识字了！都是……白雪教我的，白~雪~公~主~哦~”弗兰的语气重点落在“白雪”几个字上，顺带给了他一个微妙的眼神。然后用下巴指了指，露出唇角狡黠的笑意：“这本……就不用学了吧~“

    文森注视着她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心下不由得有些好笑，但面上不动声色，似是默认了，扶了下镜框，开始讲授《金铎灵法史及灵力实践》课程：

    “自从万年前，上古的神魔大战后，神族和魔族同归于尽。自此，原来神的仆人，也就是人类灵者，遵循神的遗旨，统率人间。他们基本上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各国王室中，由亲缘关系进行灵力传承。”

    “这样啊，可是据我所知，灵兽灵力也不低啊？”弗兰从厚厚的书本中抬起头来，问道。

    “高阶灵兽确实……有可能比人类灵者更强。但是，神赐予人类灵者的祝福，是灵兽的束缚。”

    “你是说……言灵？”

    “对，人类灵者和灵兽结契后，可以通过言灵控制灵兽。但这种单方面的压制，是有时间限制的，只在灵兽成年前起作用。”

    弗兰点点头，“可是，我们……额，底利亚，人类灵者很少诶……”

    “确实，近年来，不可忽视的现实是，王室贵族占据金字塔顶，却越发骄奢淫逸，无所作为，女性更为稀少，人类灵者繁衍无以为继。英灵学院学生也不过二十几人，而这已经是金铎几乎全部的未来了。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灵者与灵兽的结合生育半兽的现象日益普遍，但半兽却无法维持灵力传承的稳定性，变得非常不可控，因此也常常遭到歧视。“

    “那……一个平民，有可能像我这样，觉醒全能灵吗？”弗兰迟疑地问道。

    “……几乎没有可能。”

    “为什么是……‘几乎’？”

    “据我所知，天下全能灵者，在你之前，也只有前任大祭司、玛莎一人而已。”文森深深地望了弗兰一眼，然后侧身向窗边走去，声音有些轻：“或许，凡事都有例外。玛莎也曾说，‘自然，是可能性的全部来源。’”

    弗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想起贫民窟的经历，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世界就像一个金字塔，人类灵者、灵兽、半兽、平民四等级阶级分明，之间的鸿沟已经不是简单的金钱可以弥补的了。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莫非自己就是那个例外的“可能性”？

    弗兰还在拧眉沉思着，文森回过头来，凝视着她的头顶，金色的眼镜链轻轻晃动，暗绿色的眼睛沉黯如深林。

    ……

    下午，白雪还带着弗兰去图书馆转了转，给他讲了水晶钥匙的用法，图书馆分区等等，让她更好地熟悉环境。

    通天塔似的图书馆中，六边形的书架相互拼接，向上延伸着，木质书架与棚顶颜色完全相同，恍惚间让人觉得世界没有尽头。

    弗兰一下子就爱上这儿了，于是和白雪相约，每天下午一起来这里看书学习。

    在学院的第一周，日子平淡如水，却又有条不紊地向前流淌着。

    弗兰每天的行程就是：上午去听文森的培训，中午等白雪一起吃饭，然后结伴去图书馆，晚上回去，和米诺闲聊几句。

    这样日渐规律的生活，确实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弗兰的焦虑。

    她想，她喜欢这样充实的生活。

    但是，甲之蜜糖，乙之□□。

    对于白雪来说，这种“充实”，却成为了他最近痛苦的来源。

    ……

    深夜，万籁俱寂。

    白雪坐在书桌旁，整理好主教最近需要的几份公务文书，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缓解头部的酸胀感。

    他将手边早已冷掉的红茶一饮而尽，舌尖冷而涩。

    余光瞥到文书下方压着的羊皮本，他愣了一瞬，将其抽了出来——

    这是他的新日记本。

    没办法，他发现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

    尤其是要在一个人面前，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即使对演技精湛的白雪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断鞭笞着白雪的神经，他的眼底像是有雾气。

    看着日记本封皮，恍惚间，回想起自己近一周的遭遇：

    周二中午，食厅。

    弗兰咔呲咔呲地咬着蛋奶酥，把烘焙得已经看不出来原材料的烤柠檬推到白雪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你尝尝？”

    白雪一时没多想，结果才吃了一口，就被酸得头皮发麻，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表情管理也失效了。

    弗兰奸计得逞般地笑了笑，”你这样才是正常反应嘛，是个人都会有表情啊！“思索了下，她凑近白雪，小声说，”但是我发现，文森……有点面瘫，你表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

    周三上午，执事办公室。

    想起昨天弗兰对文森”隐疾“的猜测，在上午培训即将结束时，冒着人设崩塌和面具崩裂的双重风险，白雪谨慎地勾起唇角，用自认为亲切温柔的语气说道：“今天的培训就到这里——明天见。“

    弗兰收拾东西都准备走了，看着文森僵硬的表情愣了愣，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下午在图书馆，她拉着白雪，鬼鬼祟祟地走到报纸架旁，翻了翻，找出一份泛黄的报纸，指了指标题大字：震惊！乡村牧师竟是衣冠禽兽！雨夜杀人魔一夜屠杀全村数百只鸡，唇角嗜血笑容究竟为何！

    手指移到标题下面凶手的画像，弗兰语气沉痛地说：“你表哥……今天上午，突然狞笑着对我说，‘明~天~见~’……真的，他笑的样子和这个雨夜杀手，简直一模一样！\"

    顿了顿，弗兰害怕地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我……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

    周四傍晚，主楼门口。

    经过几天全天候的监视，白雪感到身心俱疲。

    于是，在平常两人各回各家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找文森，省得来回折腾了。

    弗兰看白雪状态很差，回宿舍的路上，小心地觑了一眼，缓缓道：“我刚才翻书，发现一个和我同名的执事前辈，叫弗兰·科林，她总结了一条社会学规律，我觉得很有洞察力。”

    “什么？”

    “她说，如果想得到别人的好感，就要不断地请那个人帮忙，这样，在没事儿找事儿、不断麻烦的过程当中，爱的火苗就会‘砰’——地燃烧，越烧越旺！“

    白雪蹙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文森在通过这种，心理诱导的方式——钓你、控制你！你想啊，他一个大男人，哪儿那么多琐事必须要你帮忙？我看他就是——”弗兰踮起脚，凑到白雪右耳边，轻声说：“就是在PUA你，你要小心！”

    走到宿舍门口，弗兰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眼睁睁看着“恋爱脑”叛逆少女，一步一步踏入“斯文败类”文森的陷阱，只好痛惜地拍了下白雪的胳膊，顺势递上一本书。

    书名赫然是——《反PUA自救秘籍》。

    “……”

    终于从漫长的回忆里抽离，白雪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起身去洗了个冷水澡，以驱赶内心的烦躁。

    哗哗的流水声中，他悲哀地意识到，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去圆。

    面具戴久了，可能真的会变成……面瘫。

    他有些累了。

    洗过澡，白雪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辗转反侧，却没有睡意。

    视线落到桌角的《反PUA自救秘籍》，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拿出来摆在面前，盯着奇怪的封面。

    本来只是随便翻翻的，但没想到，看起来却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一目十行地看完，天都快亮了。

    晨光熹微，白雪晃了晃沉重的头，合上书，眼神幽暗——

    “文森”有没有PUA“白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他确定了。

    莱弗利，他的舅舅，同时也是英灵学院的主教——

    在职场PUA他。

    书上列出的的每条PUA表现，都和他平日里对他说的话对上了，在耳边不断交替回响着：

    第一，总是承诺，却从不兑现承诺。

    ——“你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你赚的钱，我都帮你存着呢。”

    ——“白雪，你一个人，就是一个队伍，就是千军万马，就是你全家……”

    第二，通过指责你缺点和不足，让你心生愧疚。

    ——“让你做这些文书的工作，是我给你在学院留的后路，都是为了锻炼你……你要珍惜。”

    ——“你不要觉得，现在给你安排的工作太多，想当年，我……”

    第三，把功劳归结于自己，贬低对方，以求把对方圈在自己身边。

    ——”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我的教育方式，还是很成功的嘛！”

    这一夜，白雪获得了心灵上的成长，和思想上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