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字为礼

    又三月,太子冯虔玮着令吏部增订几条官吏考课内容,将各部对地方上呈的奏折合议送批效率与政绩直接挂钩。此令一出,中书省处理起各州府的奏折几乎在当日便能合议完毕,并上呈批览;冯虔玮又限令户部在十日内将近三年国库的每项收入以及支出整理成奏疏,当面汇报,户部上下为此宿在部衙连轴转,堪堪在第十日整理完毕,户部尚书顶着满眼红血丝入宫面禀,次日便拨出了秸州造水坝的款项;对于刑部在调查氨州侵吞军饷一案迟迟未有结果,冯虔玮则直接撤换了主审官……一系列手段刚猛果决,雷厉风行,满朝震慑。

    如此种种,冯娓钥都是从太子詹事萧蒙启口中得知,而冯虔玮每日送来的文书从未提及自己监国所遭遇的困境。

    这日午后,冯娓钥批阅完公文,最后拿起冯虔玮的请安折。这半年以来,冯虔玮每日都会写一封请安折随公文一道送来。冯娓钥看完后,轻笑一声,递给侍立在一侧的梨龄:“你看看。”

    梨龄躬身双手接过,只见太子殿下写道:

    母皇钧鉴:

    今日安否?三餐膳食如常否?朝晚进药依时否?

    天时已入深秋,气候寒凉,万请母皇注意添衣保暖。

    朝中一切皆安,母皇勿念。

    儿臣亦安,只是近来无甚胃口,不太思饭食,只想吃面。

    今日京中下过一场秋雨,不知荞延园行宫天晴否?

    此致

    儿臣玮谨上

    梨龄从头至尾看完,也看出了太子殿下藏在字里行间的心思:“看来太子殿下很是想念皇上啊!”

    冯娓钥接过那封请安折,在手心里轻敲几下,眸中含笑,道:“说什么‘只想吃面’,这是在暗示朕早日回京呢。”

    梨龄虽然不愿皇上回京都,但还是问道:“皇上要回京了么?”

    冯娓钥看着手里的请安折,目光温柔,缓声道:“太子的生辰快到了,朕得回去陪他过啊。”

    当日,冯虔玮看完行宫送回御批过的文书,唇边始终挂着浅笑。

    太子太师袁佰隋拿着公文进殿求见,看太子殿下一直面带笑意,不禁问道:“殿下何事如此开心啊?”

    冯虔玮语气轻快道:“母皇要回来了。”

    圣驾回銮之日,冯虔玮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冯娓钥远远看见那道立在百官前的挺拔身影,大半年没见,他清减了不少,可见政务沉重,这半年过得并不轻松,但眼神却被锻得更为沉稳,锋芒内敛。

    圣驾仪仗在城门前停下,冯娓钥走下马车,冯虔玮率诸官下跪山呼道:“恭迎吾皇回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冯娓钥上前扶起冯虔玮,又抬手对百官道:“众卿平身。”

    众臣立起身,自皇上登基后便没离开过都中,半载阔别,一些老臣见着皇上终于归来,感慨良多,一时触动情绪,竟湿了眼眶。

    翌日便是太子冯虔玮生辰,冯虔玮不欲被人打扰与母皇团聚,早已下令简办,宫中不举宴,只母子二人一道用膳。

    半桌佳肴,冯虔玮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冯娓钥动筷夹一颗虾球放在冯虔玮面前的小碟上:“快吃吧,面要趁热吃。”

    冯虔玮起筷,先吃了那颗虾球,然后才吃起碗里的面。

    冯娓钥含笑看着他吃了几口面,她才开始进食,时不时夹一筷子菜放到他面前的小碟上。

    母子二人用完餐,宫人撤下碗碟,又上了两盏清茗。

    冯娓钥饮了一口茶,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问道:“你自小酷爱书法,不知可曾听过‘施体’?”

    冯虔玮捧着茶,点点头:“蔟州的施窦垠是名动天下的书法大家,他的字笔走龙蛇,大气雄健,自成一格,世称‘施体’,儿臣自是听过。”他略微一顿,又怅然叹道,“可惜施公最后病至疯魔,临终前将平生所书尽数撕毁,如今世间仅得他早年赠送友人的几幅作品留存,早已是无价之宝。”

    冯娓钥缓声再问:“那你可知施老还有一名嫡传学生?”

    冯虔玮闻言,双眸一亮,追问道:“施公竟有传人?”

    冯娓钥打了个手势,一名内侍捧着一个锦盒躬身呈到冯虔玮面前,冯虔玮略有疑惑道:“这是?”

    “你的生辰礼物。”冯娓钥微笑道,“朕托施老的学生给你写了一幅字,打开来看看。”

    冯虔玮放下茶盏,接过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幅装裱过的卷轴,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卷轴,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上的字缓缓跃入眼帘,写的是《诗经·小雅·鹤鸣》一首,结体苍遒,雄浑刚劲,撇捺横折里形神凝练,风骨内藏。

    冯虔玮因喜欢书法,这些年收集了不少书法名家的字帖,从未有一幅字体令他如此震撼,以至爱不释手,他不禁着意看了看落款处,可惜那幅字上并没有落款,他抬头望向冯娓钥,言辞恳切道:“儿臣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人物!儿臣能否见一见这位先生?”

    冯娓钥默了默,殿内的烛火落在她的眼眸深处,无端显出几分寂寥,半响,她轻叹道:“朕能托他写这一幅字已是故人的情分,你喜欢就好好收着吧,余事不可强求。”

    冯虔玮听母皇如此说,心中虽有失落,却也点头道:“儿臣明白。”他珍而重之地将那幅字收起来。

    母子二人又叙了几盏茶的别话,冯虔玮才抱着锦盒告退,回了东宫。

    夜色如墨,冯虔玮怀里抱着那幅字坐在步辇上,影子被灯笼光投到地上,一路划过道旁的花圃。周遭一片静寂,冯虔玮默然看着自己的影子,脑中莫名想起七岁时的旧事。

    那天母皇抽空来上书房检查他的功课,母皇刚打开他写的功课,甚至都没细看他写的内容,便拿起戒尺,让他伸出手来。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从命伸出双手,只听母皇问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想了想,试着答道:“儿臣的默写默漏了?”

    母皇却道:“不是。”

    他又想了想,接而试着答:“儿臣的默写有错字?”

    母皇还是道:“不是。”

    他一直伸着双手,不知母皇的戒尺何时会骤然落到他的手心上,忐忑惶恐中,忙再试着答道:“儿臣……儿臣……儿臣的字写得不够工整?”

    母皇顿了顿,又问:“你为何把字写得如此潦草?”

    他当日的功课全默对了,伴读几人中仅他一字不差全默出来,他还被授课先生夸过,本想着也能得到母皇的夸赞,不料却被如此责问,他心里一时不服气,便道:“燮堂兄的字写得比儿臣差多了!”

    母皇手里虽然拿着戒尺,语调却是心平气和:“你怎能与你的燮堂兄相比?他身为皇族宗亲,日后便是一介闲散王爷,而你是一国储君,你的字将来要在天下臣工的奏折上落御批。科举取士尚且要看卷面字体功底,你身为未来的君主,难道要以一手横歪竖扭的字见笑于四方诸臣?”

    母皇手里的戒尺始终没有落到他手心上,最后立起身道:“地方官吏少有机会觐见,在奏折往来中,你要以一手端正的字体在他们心中立一个人君的印象,俗话说‘字如其人’,你不可把字写潦草惯了,自小就要一笔一划写工整。今日的功课重抄五十遍,没抄完不准吃饭。”

    母皇走后,他独自留在上书房一遍复一遍重抄功课,从天光明亮一直抄到夜幕四垂,内侍掌起灯,他接着抄,又饿又累,抄着抄着便睡着了,再醒来竟是在母皇背上,两名内侍在前面挑着灯笼照路,母皇背着他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到宫墙上,一路缓慢划过长长的宫道,往东宫方向去。

    他安静地趴在母皇背上,并未让母皇知道他已醒来,一路默然看着他与母皇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那一刻心里憋着的满腔委屈忽然烟消云散。母皇对他向来严苛,这是他自记事以来第一次被母皇背在背上,他知道母皇一面严格要求他,一面又深深爱护着他。

    从那时起,他便爱上了书法,誓要把字练好。

    冯虔玮回到东宫后,又在书房点亮灯,再次打开母皇送的那幅字仔细观赏一遍,品味良久,然后才珍惜地收起来,洗漱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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