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西指

    五月春尽,白昼一日比一日长了。

    城郊,新兵营。

    较场上步兵林立,每人手里一支红缨枪,枪锋雪亮,筑成一片坚固而森冷的兵器林,兵士们满目刚毅,仿佛无坚不摧。

    一名副将手里拿着两支小旗,利落地打出一串旗语,步兵齐整划一地转身退下。

    步兵退下后,接而是骑兵进场,战马神俊,马蹄声隆隆作响,气势如虹,仿佛天边滚雷,地动山摇。

    点将台上两道修挺的身影默然看着骑兵战阵退场,紧接着是弓弩营,弓弩手个个身形矫健,每人配备一支精巧的坤天弩,高低间序,列队严整,蓄势待发。

    朝廷息兵这些年来,军中的战甲、冲车、弩盾等装备经过不断改进,铸就出一支装备精良之师,战力与十年前自不可同日而语。

    对战越沽国一役即将打响,粮草已先行运往前线。

    卢觉镝这些年在垽州亲手组建了一支水师,严格筛选凫水健兵,日夜训练作战,训出了一支悍厉程度毫不狲于钢狴军的海军,命名“长汩军”。他这几日才受诏回京,获授帅印,总揽全局战事。

    大军明日出征,看着兵士们士气振奋,精神抖擞的面貌,卢觉镝颇为满意,与覃粤延阅完兵,一同走下点将台,往主帐走去。

    时近傍晚,覃粤延留卢觉镝一道用夕食,炊事兵送来一碟酱肉,一碟菌菇,一碟花生米,在军中不能饮酒,两人便以水代酒。

    覃粤延与卢觉镝年岁相当,这两年他蓄起了两撇八字胡,看着倒比卢觉镝年长了几岁似的,他端起手边盛着水的粗瓷碗,碰了碰卢觉镝面前的碗,道:“越沽地势易守难攻,越沽国君有一把傲骨,为了对抗这一战,这些年都在不断扩军,越沽二皇子也是一代不出世的将才,此仗必是一场硬仗,你万事小心。”

    卢觉镝听他如此语重心长地叮嘱这一番话,不由笑道:“你这语气怎么像是一个不放心儿子上战场的老父亲,我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我们在战场上什么阵仗都历过,你且放宽心吧。”他端起水碗,碰了碰覃粤延手里的碗,低头饮了一口。

    覃粤延的长子已有十二岁,被昔日同袍取笑像个老父亲,他便摆出老父亲的姿态,苦口婆心劝道:“你也知自己已不是个毛头小子,尽早讨一门媳妇吧,连青曳和参铎都已先后成婚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过的是什么日子?”

    征明九年,曹也谢在边地成婚,娶的是生活在边陲之城的一户寻常人家的姑娘,婚后两年育有一子。曹也谢为人粗犷不羁,对儿子就是粗养,丢在军中任其摔打,那孩子已有六岁,卢觉镝见过一面,长得可皮实了。

    公孙顾望迎娶的是御史大夫何肃鉴的长女,两人早已有情愫,公孙顾望年少参军,长年征战在外,何大小姐早被拖过了适婚年龄,又因公孙顾望父亲病故,婚期再缓三年,何大小姐始终毫无怨言地等着公孙顾望,直至征明十年,两人才完婚。公孙顾望长期镇守在外,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婚后五年才诞育一女,今已两岁。

    卢觉镝这些年忙着在垽州训练水师,未曾见过公孙顾望的女儿,不禁问道:“参铎的女儿都会走路了吧?”

    公孙顾望去岁回京述职,曾携妻女到覃粤延家中作客,那小女孩一团粉嫩,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覃粤延想起公孙顾望那副宠溺女儿的模样,忍不住啧啧感叹道:“参铎可宝贝他女儿了,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捧在手心里!”

    卢觉镝试着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莞尔一笑。

    覃粤延察觉到两人的话题被卢觉镝带偏,忙又引回他身上:“我说你也该娶妻成家了,都中多少姑娘仰慕你卢大将军的骁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卢觉镝起筷吃了一颗花生米,漫不经心道:“像我这种成天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说不定哪一日就马革裹尸了,娶妻岂不是平白害了一个好好的姑娘。”

    覃粤延手中的筷子一顿,蹙起眉头看着对面的人:“正是因为你始终孑然一身,在战场上才这么不计生死,等这场仗打完,四境再无战事,你就娶个姑娘成个家吧。”

    卢觉镝吃下一块酱肉,爽快应道:“好。”

    覃粤延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便知他不过是敷衍自己,但征战在即,也不适合在这些儿女情长的问题上多作纠缠,只得由了他去,揭过了这个话题。

    卢觉镝在覃粤延帐中吃完夕食,便策马回了府邸。

    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他的母亲也已病逝,这些年卢觉镝并未成婚,府中始终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仆人。

    今日是望日,一轮圆月静静悬在屋角上,许是身在都中的缘故,这月光总似比战地的月光更柔和。卢觉镝也未劳动府中睡下的仆役,自己简单洗漱一番,便就寝了,出征前的最后一夜过得平常如在都中的每一夜。

    翌日,天色才破晓,卢觉镝已穿好一身战甲,老管家看着他孤身策马而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叹息,倘若这家中有亲眷与少爷惜别,少爷是否就不会走得如此毫无留恋?

    卢觉镝到达新兵营时,天色已大亮,营中兵士们尽皆整装待发,初升的朝阳光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上,显得精神奕奕。

    卢觉镝前脚刚到,圣架随后也到了,冯娓钥亲率百官送大军出征,她穿着一身立领箭袖骑装,墨发高束,目光锋锐,英姿飒爽,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走上点将台,一众文官们从这个惊鸿一瞥中,不禁能遥想到皇上当年在军中的风采。

    冯娓钥望着台下军姿严整的兵士们,扬声道:“疆域一统在此一役,朕在京都等着诸位的捷报,祝你们旗开得胜!”

    皇上亲自出城送他们出征是天大的殊荣,一众兵士们心情激荡,热血沸腾,皆有急切建功立业之色。

    天下乱局气数将尽,大势倾斜,偏向一方,他们承国之重望,若能在这场战役中实现天下一统,那将是名垂青史的千秋功业!兵士们举起手中的兵器,整齐划一道:“一统!一统!一统!”

    异口同声,气吞山河,在场有胆小的文官未曾见过此等阵仗,一时只觉两股战战,就连随行护卫圣架的骠豹卫,他们虽身手不凡,却没有参过军,何曾见过如此滔滔阵势?廖长阗只见自己的手下多半有些紧张之色,唯有赵七一人神情平静,气息从容,丝毫不为这气势磅礴的军阵所压。

    卢觉镝见时辰差不多,也不再耽搁,他动作间甲胄铿锵,向点将台上的冯娓钥行了一礼,既未发慷慨之词,也不夸下什么海口,行完礼后,敏捷翻身上马,打了个手势,领大军起行。

    旌旗猎猎,裹挟着漫天沙尘往西北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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