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无后

    征明七年,开年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礼部侍郎洪舷浙一案审结。

    洪舷浙此案闹得沸沸扬扬,朝堂震荡,三法司全司上下连轴转,忙得不可开交,连年节都过不安稳,总算赶在正月里结了案。

    十余名官员因此下台,在朝官员私下狎妓之风为之一肃,受此案影响,禁止朝廷命官出入秦楼楚馆的法令正式出台,这条律令开了乾桑建国三百年来未有之先河。

    进入三月,一场大雪过后,天气逐渐回暖,树木都被熏风吹出了新芽,满城处处翠绿。

    未待礼部再度催婚,冯娓钥先一步召集三省六部大员去昭琨殿议事。

    平日有国之大事需议决,三省六部大员也常在昭琨殿集议,重臣们进入殿内,全禧逹熟门熟路地指挥内侍给各位大人搬来座椅。

    不多时,冯娓钥穿着一身浅黄常服进入殿中,众臣忙立起身,欲行叩首礼。

    冯娓钥边走边道:“众卿不必多礼,请坐吧。”

    她走到御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朕今日召诸卿前来是想与诸卿商议立储之事。”

    一言出,满堂惊,众臣听了这句话,一时回不过神来,犹自疑是听错了。

    冯娓钥道:“朕欲从宗室中择一名稚子过继到朕名下,立为皇太子。”

    礼部尚书潘郊丙回过神来,当即反对道:“宗室乃旁支,皇上这一脉方为天命正统,太子是国之副君,皇上岂能如此草率行事?”

    “是呀,皇上此举大大的不妥!”

    “皇上尚未成婚,怎能先立太子?”

    “皇上正当青年,哪需过继宗室子?”

    ……

    众臣相继出言反对,殿中霎时议论纷纷。

    冯娓钥清亮的目光缓缓扫过诸臣,声音微沉,反问道:“当年先帝要立朕为皇太女,在座不少卿家曾联名上书反对,以朕是女子为由,百般苦劝先帝从宗室中择一名聪敏子过继,立为皇太子,众卿莫非都忘了吗?”

    众臣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堂上诸人当年几乎都曾劝谏过先帝过继宗室子,如今又谏阻皇上不要过继宗室子,仿佛当堂自打了一嘴巴子,不由老脸一红,反驳的底气瞬时短了一截,殿中莫名静默下来。

    冯娓钥见众臣神色各异,或惶恐,或羞愧,或忐忑,她清声安抚道:“诸卿但请放心,朕今日提起此事,并非是要秋后算账,只是想提醒诸卿,立储无定规,通观国史,武翰帝朝,太子失德,皇长子无能,武翰帝最后择宗族子过继,立为太子,即为昌鸿帝;又泰盛帝朝,皇太子染疾薨逝,泰盛帝悲痛过度,一病不起,而皇十二子尚在襁褓,泰盛帝担心外戚专权,把持朝政,临终前过继宗室子,立为皇太子,即为德绍帝……”

    她话音一顿,目视众臣:“在座诸卿饱读经史,学富五车,对国史想必比朕更熟悉,国君过继宗室子在史上已有先例,望诸卿切莫囿于固有成见,若得贤明者为君,方是国之幸事。”

    众臣一致沉默,皆想到历史上过继宗室子的皇帝并不止皇上提到的这两位,还有庆运帝,因诸皇子图谋篡位,引起内乱,或杀或贬,乃致龙嗣凋零殆尽,最终只得选择从宗族中过继一子,以承大统……

    良久,太傅钟同禹关切问道:“皇上风华正茂,大可自己生育皇子,又何至于此啊?” 他此刻抛开了正一品重臣的立场,面对自己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学生,只以老师的身份问出这句话,声含哀伤,几乎是字字泣血。

    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梨龄被太傅言语触动,心底无声一叹,只有她知道皇上何以至此?朝臣逼婚,以国无储君为由,皇上过继宗室子,立为太子,自此便可堵住众臣之口。只是她也没想到皇上对年少时的一段情动,心里的执念竟是如此深!

    “国无储君,难令天下臣民心安,朕亦深以为然,朕已过花信之年,早日册立太子,对将来越沽国一战的军心稳固亦有裨益。”

    在座众臣的激烈情绪逐渐平复,潘郊丙作为两朝老臣,与先帝做了一世君臣,与今上又做了君臣近十载,相处日久,深知皇上的性子酷类先帝,决定之事再难更改。去岁的一场跪谏得了皇上的妥协,若再不依不饶就有些不识时务了,他思虑再三,没再言声。

    钟同禹也一径沉默,他心里想着皇土辽阔,世间青年俊彦何止万千?来日方长,皇上既然暂不愿议婚,便再缓一缓吧。

    右相黎偲昌几度想出言反对,可他先前因进献青年男子一事才被皇上训斥过,眼下也不敢再对皇上的婚事多加干涉,但见其余诸人竟然都不吭声了,他连附和异议的机会都没有!

    左相佟逋沉吟半响,开口问道:“不知皇上欲过继哪一位宗室子?”

    冯娓钥道:“柠安王一脉温厚仁善,家风严正,朕欲过继朕的尹梁堂兄幼子。”

    众臣闻言完全出乎意料,他们本以为皇上会从同辈中挑选,不曾想竟是毫不起眼的柠安王一脉!柠安王乃是祟靖帝的第十子,即先帝的十堂兄。柠安王一脉老实本分,行事低调,年节时参与宫中举办的宗室宴饮亦是规规矩矩,绝不多话。门庭子弟既没有传出过寻花问柳、吆五喝六的不良名声,也没有办砸过差事,因为根本就不入朝为官,若不是皇上提起,在座诸臣们几乎都忘了皇室还有这一支!

    董太妃在第二日才得知这个消息。

    “听说皇上在昭琨殿上舌辩群臣,令群臣顿口无言,最终同意了皇上的这个决定。眼下礼部和钦天监正在忙着筹备,选一个吉日接那孩子进宫。”

    董太妃听罢,长久不说话,温婉的双眸中有几许悲戚。

    张嬷嬷自是知道太妃这是在心疼皇上年纪轻轻,自己尚未生养,却要过继宗室子,可任她心思玲珑,此事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好沉默侍立在一侧……

    吉日在有司的相互配合下,很快便择定了。孩子进宫那日是个明朗的晴天,前几日一场倒春寒刚过去,天气骤暖,春风吹面轻柔,阳光铺满宫城,总管太监全禧逹领着一个穿虎头鞋的垂髫小儿先来给太妃见礼。

    短手短脚的三岁稚子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给董太妃磕了个头,糯声糯气道:“桂儿见过皇奶奶。”

    粉雕玉琢一团小人儿,脖子上戴一个缀着铃铛的长命锁,动作间叮当有声,董太妃整个心都被软化了,她亲自上前抱起他,放在膝头上,柔声问:“桂儿饿不饿啊?”说着从手边的点心碟里拿起一颗蜜枣给他。

    冯更桂双手接过,脆声道:“桂儿谢皇奶奶的赏。”

    董太妃见他抱着蜜枣斯斯文文咬一小口,从进食礼仪可见庭训教养,她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之情不由更添几分。

    冯娓钥下朝后,直接去了绥华宫,冯更桂见她迈入殿中来,立即从太妃膝头滑下,走上前磕头见礼道:“桂儿见过母皇。”一言一行分毫不差,想是先前已被礼部教过规矩。

    董太妃见这个孩子如此一副伶俐慧敏的模样,心里倏地升起一个念头,这可不像是皇上为了逃避逼婚而仓促找来的宗室子,倒像是早已暗中留意许久择定的储君人选。由此看来,众臣年前的那场跪谏却更像是皇上存心任其酝酿爆发,以顺水推舟成就此事。董太妃想通此节,不由又在心里喟叹,皇上睿智深谋,费尽心机走到这一步,她却是想不明白皇上为何宁愿过继宗室之子,也不愿成婚生子。

    冯娓钥弯腰抱起地上的小稚子,孩子身上有一股甜香,她取白帕仔细为他擦去嘴角沾上的蜜枣屑,目光中含着不自知的柔和。

    董太妃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一软,这几日萦绕不去的感伤、遗憾、惋惜,以及所有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瞬间都释怀了。

    冯娓钥留在绥华宫一道用午膳,膳后又陪孩子玩了小半日光景,待他玩累睡着后,才回去处理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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