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孤影

    十二月十六,董太妃生辰。

    绥华宫中的桂花已落尽,满宫银装素裹。雪花纷纷扬扬下了半日,午后竟放晴了。

    董太妃午觉起来,张嬷嬷为她梳头挽髻,见她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望向门口,似有所盼。

    张嬷嬷知太妃心中所想,不禁道:“娘娘,要不奴婢打发人去昭琨殿看……”

    董太妃柔声开口打断道:“萍玿,皇上事务繁冗,我们无法为皇上分忧,唯有安守本分,不可多去打扰。”

    张嬷嬷咽下未说完的半截话头,只好道:“是。”

    她心中一酸,太妃徒享尊号,这些年的生辰却过得极为清简,顶多让戏班子进宫唱一唱戏,比起那些勋贵重臣的诰命夫人们的寿宴排场可差远了!

    她与太妃主仆几十年,自是知道太妃性子喜静,不爱铺张,生辰这日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能和皇上一道好好吃一顿饭罢了,但是皇上这些年开疆与改革并行,百业待举,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并非每年的生辰都能来陪太妃过。

    张嬷嬷无声一叹,在董太妃鬓发间插上一支银杏叶纹鎏金发簪,又起话道:“据说黎相昨日进献了几名青年男子,却触怒了皇上,被皇上严词申斥了一番,说朝廷以高官厚禄养着他,他却不思好好为百姓谋福祉,整日只知道钻营媚上,还罚了黎相半年俸禄并思过三日作为惩戒。”

    董太妃闻言,微蹙起眉道:“先帝子息单薄,始终是文武百官的一块心病,皇上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未成婚,朝臣们想来也是被逼急了。我听闻前段时日,众臣还一致在朝堂上谏请皇上遵循选秀祖制,遴选一批适龄男子进宫。”

    张嬷嬷见太妃面有忧色,想起太妃病中时与皇上提过成婚之事,心知太妃也渴望皇上能早日成家,不由道:“皇上若暂无意成婚,至少先收几个人进宫,也好让朝里的大人们放心啊!皇上登位这些年一直都很尊重您,不如您劝一劝吧。”

    董太妃转过身看着张嬷嬷,向来柔和的语气少见地含有几分警戒:“朝里劝谏之人已足够多了,大臣们一年比一年逼得紧,皇上的处境艰难,此话以后都不可再提了。”

    张嬷嬷深深躬低身,尚未及请罪,值守宫门的小僜子趋步进来,董太妃眸光不自觉一亮,只听小僜子道:“娘娘,稼韵园的班主领着戏班子来了。”

    董太妃满怀期冀的神色微有一黯,既而吩咐道:“带去东阁吧。”

    她转身面对铜镜,又挑了两支手工精美的珠花插上发髻,由张嬷嬷扶着出门往东阁去。

    稼韵园戏班见太妃驾到,忙齐齐跪地行礼。

    董太妃让他们起来,微笑道:“今日下雪,天气不好,我不是已着人去传话不必进宫了么?”

    班主微躬着身,语气恭敬回道:“感谢太妃娘娘对我们这些伶人的怜惜之心,我们也是见午间雪停了,才进宫来的,想着要在今日给太妃唱上几段,贺一贺寿。”

    “有心了。”董太妃落座,班主随后奉上曲目,张嬷嬷接过,转递给太妃。

    董太妃翻看曲目单,点了《牡丹亭》中的《游园》一折。

    董太妃喜欢听戏,东阁的庭院中专门搭了一个小戏台,冯娓钥准允戏班每月进宫唱一日戏,但太妃克己,并没有让戏班每月都来,只有在生辰这日才传戏班来唱上一日。

    宫女们端来蜜饯、果脯、糕酥等,各样吃食摆满桌,又上了一盏茶,放在太妃手边,庭院中的戏台上伶人水袖扬拂,声调婉转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

    董太妃目光专注,一出戏尚未听完,小僜子又趋步走进来,董太妃调转视线看向他,若有所盼,等着他说话。

    小僜子走到太妃身前,禀报道:“娘娘,洛瑞郡主来了。”

    “哦,是倩儿啊,快请她进来。”

    冯茭倩穿着一件杏色湘绣蔷薇花纹立领袄裙,领口一圈白兔毛,衬得粉面生霞,唇似樱桃,她身后带着个丫鬟走进东阁,笑盈盈脆声行礼道:“倩儿给太妃贺寿来啦,恭祝太妃韶华永驻,福寿绵长。”

    董太妃朝她招手道:“倩儿,快坐到我身边来。”

    冯茭倩走到太妃下首坐下,董太妃让人给她上了一盏热茶:“天气这么冷,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冯茭倩笑道:“今日是太妃生辰,不管刮风,还是下雪,倩儿可都要来给太妃贺寿的!”

    董太妃温柔一笑,将戏单递给冯茭倩:“看看有没有想看的曲目?”

    冯茭倩接过戏单,高兴道:“还是太妃疼我,在我家里,祖母过寿,曲目可从来轮不到我来点。”她扫过曲目表,兴致昂扬点了一曲《桃花扇》。

    张嬷嬷忙去让班主安排。

    一段《游园》唱罢,两个伶人走下戏台,另有两名伶人接而登台,手中折扇一展,扇面上桃花灼灼,严寒隆冬仿佛瞬间被带去了烟花三月,只听他唱道:

    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

    董太妃和冯茭倩都不再说话,专注看着台上唱戏。

    一曲《桃花扇》唱完,董太妃任凭冯茭倩自己点爱听的,冯茭倩便又点了一曲《长生殿》。

    台上生、旦、净、末、丑各尽其能,唱遍人间悲欢离合,台下看着的两人都已入神,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

    眼看长日所剩无几,张嬷嬷正自焦急时,忽见一道人影踏入东阁,她心中一喜,忙带领宫人行礼。

    冯娓钥穿着浅紫便服,身后带着梨龄,见冯茭倩欲起身行礼,做了个手势阻止道:“倩儿,此处没有外人,不必多礼。”

    她走到董太妃身旁坐下,董太妃见她身上犹带寒意,柔声关切道:“皇上事务忙,怎的有空过来?这一路冷不冷?”

    冯娓钥含笑浅声道:“朕来陪太妃听一听戏。”

    冯娓钥来后,冯茭倩却是再无心听戏,她把一碟果脯放到冯娓钥面前,殷勤道:“皇上,这个糖渍梅子又酸又甜,很好吃!”

    说完目光一转,又瞥见身前一碟海棠酥,忙移过去:“这个海棠酥也好吃,太妃膳房的厨子手艺好,做得外酥里嫩。”

    冯娓钥未动冯茭倩摆到面前的吃食,看着她,微微笑道:“倩儿是不是有事想求朕,说说看。”

    冯娓钥目光清明,冯茭倩无端有种被她看穿心事的窘迫,她讪讪坐回座位上,低下头去,面红过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倩儿想求、求皇上给倩儿赐婚。”

    董太妃一听,不禁取笑道:“呀,倩儿今日不管刮风下雪跑到我这里来,原来不是来给我贺寿的,而是来见皇上的?”

    皇上朝堂事多,她并非朝臣,想见一面实属不易,她今日来这一趟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想着太妃生辰,皇上也许会来绥华宫。冯茭倩被太妃拆穿小心思,娇嗔地望了太妃一眼:“太妃!”

    董太妃眼角的鱼尾纹笑开,收了声,不再逗她。

    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满腹旖思,娇丽的面容上犹有青涩未褪,冯娓钥近乎纵溺地耐心问道:“不知倩儿看中了我朝哪一位俊彦?”

    冯茭倩愈发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婚姻大事,本该听从父母之命,但她听说父亲欲把她许配给黎右相的次子,她实是没法子了,才进宫来求皇上,听皇上语声里似有鼓励之意,冯茭倩终而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是、是卢将军。”

    卢觉镝常年征战在外,而冯茭倩养在闺中,两人都没见过面,想来是冯茭倩听不少说书先生说过卢觉镝的骁勇善战,因而心生爱慕。

    冯娓钥清眸含笑,温声道:“婚姻之事,朕可不能乱下旨。这样吧,朕改日问一问卢将军的意见,若是你们两情相悦,朕便玉成此事。你看如何?”

    冯茭倩只觉两颊像被火烧着一般滚烫,她头颅低垂,无声点了点头,羞赧得几乎要将头埋进面前的茶杯里去。

    台上的《长生殿》恰在此时唱完,董太妃善解人意地转了话题,又点了一曲《梁祝》。

    待伶人唱完这出戏曲,天色已近傍晚,董太妃给戏班每人都打了赏,才遣内侍送他们出宫。

    随护圣架在东阁外值守的两名骠豹卫是黄蹇及尹砚应,眼看交班的时辰将近,黄蹇一心只想下值后去吃拨霞供。

    好不容易等到孔茂晟和徐商琮两人前来换防,黄蹇的双眸简直能放出光来,他虽馋嘴已极,公事倒不曾马虎,一五一十细致交接道:“戏班方才已出宫了,皇上正在陪太妃用膳,待圣架出来,估计还要去演武场。”

    尹砚应在众骠豹卫中年纪最小,入骠豹卫尚不满一年,他在东阁外值守半日,早已冻得浑身僵硬,闻言不禁惊叹道:“这大冷的天,皇上还要去演武场锻炼啊!”

    黄蹇道:“皇上律己甚严,四时不改,可不像你这般好吃懒做。”

    孔茂晟在四人中年纪最长,眼看这两人就要拌起嘴来,忙把他们撵走:“行了,这里交给我们,你们赶紧下值吧。”

    黄蹇和尹砚应走后不久,天上飘落起零星雪花,孔茂晟和徐商琮两人肃立在东阁外一动不动,宛如两座塑像。

    冯娓钥从东阁出来,果然去了演武场,她没有用步辇,一路缓步而行,权当消食,也不说话,似乎在想着朝堂的事。

    从绥华宫走到演武场,走了大半炷香光景,到了演武场,冯娓钥解下披风,从兵器架上拿出一支红缨枪,不避风雪,独自挥舞起来。

    天色将暗未暗,孔茂晟和徐商琮两名随行的骠豹卫尽忠职守地背向着演武场肃立拱卫。孔茂晟听着身后红缨枪呼呼破空之声,看着眼前漫天飘扬的稀疏雪花,忽然没头没尾问道:“赵七,你的身手如此了得,你会用红缨枪么?”

    徐商琮不答反问:“为何如此问?”

    孔茂晟却没再言声,他想起几年前与另一名骠豹卫值守时,皇上在演武场上拿起红缨枪,也许是兴之所至,曾随口问“你们会用红缨枪吗”?他只是觉得很遗憾,如果皇上舞起红缨枪时,有个人能与她对招,那该是多么酣畅快意啊!可惜他们骠豹卫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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