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衣半面

    时至五月,白昼愈来愈长,立夏一过,雨水渐多,后院中几棵槐树上的槐花争相开放,一簇一簇堆在枝头,蜂环蝶绕,生机繁盛。

    丁字通舍出逃之事,执纪堂审问过馆中相关人等,又在城中暗自搜索一番,追出城外百余里,并无任何踪迹,最终只能作罢。

    徐商琮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伺候汤药的仆役在馆中做事四载以来,服侍过的伤病相公不下百数,或刁蛮、或矫情、或傲慢、或暴戾……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好伺候的相公!每日的汤药奉上,那位相公接过便一口饮尽,递回空碗时,还会彬彬有礼对他道一句“有劳了”。他连续一月熬这些药汁,每日朝晚两服,闻着药煲里飘出的味儿都忍不住几欲反胃,难为那位相公还咽得下去,也不问他讨些桂糖或蜜饯来压一压苦味。

    这日,大夫例行来换药,换过药后,拎着药箱回转时,在一楼厅堂处被老鸨叫住,老鸨问起伤势康复情况。

    大夫如实道:“断骨之伤痊愈周期长,那位相公现下恢复约五成左右,还需继续静养一段时日。”

    老鸨又问:“他已在床上养了一月有余,能否下床了?”

    大夫斟酌道:“能下床小坐片刻,但若想早日康复,建议还是卧养为佳。”

    大夫走后,老鸨转头便吩咐富缮:“去找人给他收拾一番。”

    富缮略有惊讶,问道:“三娘这便准备让他接客了么?”

    老鸨自有考量,这人是将军府白送的,她看过这人的身骨皮相后,曾提出不吝价格想将人买过来,但卢将军却并未表态,这让她心里总不踏实,将军府现下虽是把人放在她馆里,但难保哪日还会要回去!丁字通舍几人逃走一事蓦然给她敲响一记警钟,她简直是在数着日子等他伤愈!这么一个玉样的美人攥在手里,最后要是一个铜板都捞不到,那她可不亏大了!

    老鸨打着小算盘道:“该把他放到人前去亮一亮相了,好让客人们知晓馆里有这么一个万里挑一的特等货色。”

    傍晚时分,徐商琮刚喝完药,便有两名仆役上门:“相公,富缮管事让我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未待徐商琮说话,那两名仆役随即上前半扶半拉地将他挟带下床榻。

    伺候汤药的仆役在一旁急道:“小硃,明子,你们两个手脚放轻些!相公身上还有伤!”

    那两名仆役并未答话,强行带着徐商琮走出门,往浴房方向去。

    浴房里另有两名仆役备好了热水,徐商琮不用他们伺候,自行洗好,换上仆役们早已备好的衣衫,动作间牵扯到肋下的伤,隐隐作痛,他只是默然忍耐着。

    刚穿好衣衫,便有一名仆役推门而入,将他带到隔壁房间,按坐在铜镜前,取干巾为他擦拭湿发。

    仆役手脚麻利地给徐商琮拭干头发,却不取簪子绾起,只用梳子一梳一梳理顺,接而娴熟地拿起妆台上一支眉笔,正欲给他描眉,又有一名仆役捧着一条白色丝巾进门,阻止道:“管事吩咐不必给他上妆。”

    那名仆役捧着丝巾走近,半跪在徐商琮身前,将手里的丝巾系到他脸上,遮住双眸以下的部位,徐商琮始终默不作声,眉目低垂,宛如一具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弄。

    二人装扮停当,便将徐商琮领去前院见老鸨。

    天色渐暮,华灯初上,老鸨正在一楼厅堂忙活,乍然见到仆役领来的人,忙碌的动作不由停了停,虽已非初见,仍忍不住为之惊艳!她的目光在徐商琮身上来回打量,越发满意他这一身装扮,满脸含笑道:“带他去门口站着。”

    松匀馆灯火璀璨,有几名小倌在门口招徕过客,不少熟客进门时,见着门口静立的小倌都是脚步一顿,只见一片明亮灯火中,那小倌一袭皓衣如雪,清清冷冷立在那里,长发如流墨般淌满一身,他眼眸半垂,不闻身外喧闹,姿仪端雅,活像一尊遗世独立的上古神祇。

    只可惜面容被丝巾遮去了一半,单露出一双如画的眉眼,但已足够令人倾醉!一名客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欲扯下那碍事的丝巾,却被守在一旁的两名仆役阻拦住,客人怒道:“你们两个狗东西居然敢拦着爷!爷今夜就要点这人伺候!”

    门口招客的小倌忙上前,热情挽起那客人的手,软声道:“李行主,这人是馆里新来的,还在学规矩,没挂牌接客呢。”他边说着,边把客人往馆里带,“您快进去吧,坍柳正在等着您呀。”

    尽管带着面巾,让人看得不过瘾,犹有许多客人的目光在门口立着那小倌身上反复流连,有客人不死心道:“总不至于碰都不给人碰一下吧?”

    又一名招客小倌上前亲切拉起那位客人,好言哄劝道:“张老爷再忍一忍,等到这人正式挂牌之日,还是按老规矩,价高者得,您财大气粗,谁能抢得过您呀!到时人还不是您的?您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那客人被奉承得心花怒放,飘飘然让小倌拉着进馆去了。

    夜色完全黑透下来,松匀馆愈趋热闹,客满盈楼,每个客人进门时看到门口立着的人都不由驻足,连番惊叹,忍不住想出手轻薄,最终都被仆役挡了下来,连半片衣角也摸不着,客人们被吊得心痒痒,再被招客小倌哄着拉进馆去。

    今夜简直是客似云来,门口招客的小倌忙得焦头烂额,忽然听到一把声音道:“叫你们鸨母出来见我。”

    小倌们扭头一看,见说话的人竟是盛通银号的盛通铳!盛通银号是京都最大的钱庄,各地都有分行,盛通铳可是一顶一的巨贾,小倌们不敢怠慢,立即有人去请鸨母。

    少时,老鸨笑着迎出来:“盛财爷,难得您大驾光临,快请进去!我让人给您上最好的酒和菜。”

    盛通铳五旬年纪,养得浑身圆润,他不动步子,指了指门口立着的白衣小倌,道:“这人今夜我包了,价钱由你开。”

    老鸨心里一番窃喜,脸上却为难道:“盛财爷,真是对不住啊!这小倌身上有伤还没好利索,大夫交代说要将养一段日子,暂时还不能接客。这馆里其他的小倌,您看中哪个?我马上让他来伺候您!”

    盛通铳风流半世,男女通吃,阅美无数,难得还有看得上眼的人,听老鸨如此说,一阵扫兴,皱起眉头,冷声道:“你耍弄我呢。”

    老鸨听他口气不善,不敢把人得罪,当下倒真有几分为难起来,转念又想起苋津曾向她告状说过那人并非一无所长,说他精擅书画琴笛,她立即拿定主意,折中道:“这小倌尚未正式接客,按馆里规矩是不能在客前献艺的,今日难得您来捧场,我便破例让他为您抚琴一曲,算是给您赔罪,希望您见谅呵。”

    盛通铳听说这小倌没有接过客,脸色稍霁,终于肯迈步入馆,老鸨向富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排那人献艺,她忙跟上去亲自招待。

    老鸨将盛通铳领到三楼的雅间,仆役随后送来好酒好菜,老鸨点了两名当红小倌伺候,小倌言笑晏晏,倒了一杯酒,喂到盛通铳嘴边,盛通铳就着那小倌的手把酒饮了,他心不在焉,对两小倌的撩拨也不大搭理,不时望向门口,又饮过两盏酒,那道白色的身影终于从门口走进来,被抱着琴的仆役引着,在雅间东南角的琴案前坐下。

    徐商琮进屋后未曾开口说一句话,也未抬头看屋中人一眼,修长的手指挑拨起琴弦,一串清泠泠的琴音便在指间流泻而出。

    盛通铳一生都在钱银堆里打滚,对这些风雅物事无甚了解,听不懂弹的是什么曲子,光顾着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端坐在琴案前的人,只觉这副清冷奏琴的模样,自有一种孤绝的美感,令人过目铭心。

    雅间外,富缮此时亲自领着一名锦衣公子去另一雅间,那锦衣公子忽然止步,但听这琴音渺远高彻,淙淙清绝,宛若流泉击玉,空灵脱俗,他不禁开口问道:“里面是何人在弹琴?”

    富缮答道:“是馆里的一个小倌。”

    那锦衣公子闻言,眸光一亮,语气隐含激动道:“这小倌可否卖与我?你们馆里尽管出个价。”

    富缮赔笑道:“这小倌是馆里机缘巧得,乃是个非卖品,还望杜公子海涵。”

    那锦衣公子不由大感惋惜,如此绝世琴音沦落到这样污浊的烟花之地,当真是暴殄天物!

    富缮见他面有失望之色,忙安抚道:“杜公子若是喜欢听这小倌弹琴,日后可常来馆里作客。将来在这小倌挂牌之夜,杜公子也可前来竞标,若是由杜公子标下了,让他为杜公子弹一夜琴也未尝不可啊!”

    那锦衣公子并未回应,仿佛根本没有在听富缮说话,他兀自在雅间外凭栏而立,置身满楼狎笑嘈杂声中,闭目倾听着那一曲清雅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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