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沈慕楹迟迟不肯喊沈念慈的名字,僵持了许久,她还是败下阵来,她嗫嚅道:“民女沈念慈。”

    嘉宁郡主眼眸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分,照说在寺里日日受吃斋念佛受檀香熏陶,性子应当沉稳些。

    可席间站着的女郎眉眼尽露锋芒,半点不像寺庙长大的姑娘,反而像极了京都那些个骄矜被宠坏的世家小姐。

    她越想越觉得怪异,她红唇微张摆摆手道:“坐罢。”

    沈慕楹垂首坐下,双手规矩地交叠放在膝处,她眼神愤恨地摆弄着丹蔻,力道大的像是抠掉自己的指甲。

    嘉宁郡主宴的虽是雅席,但席面毫不逊色樊楼的菜。

    不过这场宴让在座的几位名门淑女面对珍馐美馔有些食不下咽,她们心思各异都揣着沉重的心事。

    宴散嘉宁郡主独留顾刘氏寒暄,让贵女们自行赏玩。

    相识的贵女们已三两成对到外头看湖光山色,丹枫迎秋的时节飘起秋兰香,烟波浩渺的湖面婉转唱着扬州朦胧的美景。

    沈念慈与温长歌说了些话,可到底初次相遇并不能欢谈,不多时便有其他和温长歌结识的贵女邀她一起去别处观景。

    她又落得一个人,身旁还没有伺候的女使。

    沈慕楹凤眸微敛,瞥见孑然踽踽的女郎,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朝身侧的唐绡道:“我去去就回。”

    唐绡不明所以问道,“你要去哪儿?”

    沈慕楹指了指那道纤弱的身影,“找我的好‘姐姐’ 。”

    唐绡垂下眼帘眼眸泛起一丝兴致,她小声道:“那你快去快回,我替你瞧着。”

    “怎么一个人?”沈慕楹提裙迈着大步走到沈念慈面前,“不如我带你四周走走。”

    沈念慈没想过她有好心,多半是为着看她笑话,于是她低着头,声线微颤:“我一个人没事。”

    与其当做鱼肉任人宰割,她还不如争一争。

    沈慕楹二话不说就拉起她的手,但面前的女郎突然就生了反骨,不肯依她。

    撕扯间沈慕楹看见她腕上戴的翡翠玉镯,她怔忡了一瞬,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居然愿意把不离手的玉镯赠予外人。

    经年以前她曾陪着祖母见顾老太太,她的脾性也摸得一清二楚,要知道老太太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凡觊觎她院子里任何东西的人她总有办法治她。

    那时她年纪小,来到顾家曾见到过这枚玉镯,她当时吵嚷着想要祖母求顾老太太拿给她,但遭到顾老太太的怒斥。

    没想到如今竟戴在这么一个赝品的身上。

    沈慕楹冷哼一声:“你倒是有本事,哄的顾老夫人那么高兴,这样贵重的玉镯都舍得给你。”

    沈念慈下意识的捂住手腕,似乎生怕她抢了去,可饶是如此还是迟了一步,沈慕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即便她再怎么用力挣扎也挣脱不掉。

    二人争执不下,玉镯蓦地从沈念慈手腕滑落,掉到地面,翡翠玉镯立刻碎成两瓣,她怔了片刻,跪坐着捡起翡翠玉镯的碎片。

    顾老夫人的这只玉镯自她嫁进顾家从未离手,她日日夜夜戴着哪怕沐浴更衣也不肯搁起来,而老太太却送给了她,足可见她有多看重自己。

    可她没有守住,顾老夫人视若珍宝的玉镯就这么碎了浓烈的愧疚涌起心头蚕食着她的良心。

    她将碎片紧紧握在掌心,直到血水滴落,不难想那张秀丽的脸上蕴着多大的怒火。

    沈念慈抬起头,双眸赤红的瞪着沈慕楹。

    沈慕楹瞧见她眼底涌起的波澜,俨然被吓道,但她仍硬气的说道:“是你自己没护好,没要怪我。”

    沈念慈拾掇起几片玉镯碎片,掷地有声的说道:“我想我难堪,犯不着拿玉镯撒气。”

    沈慕楹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说的话,她嘴角抽了抽,愤愤道:“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沈念慈顿觉不妙,她方才的话竟惹恼了沈慕楹,她素日又是个睚眦必较的主,她稳下心神,声音轻柔道:“我方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沈慕楹恶狠狠地瞪着她,二人视线相撞她眼底冒起的火焰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念慈纤弱的身姿迎风而站,她立在船头颤巍巍的向后退,她很怕这种眼神。

    她永远也忘不掉,当她第一次见到沈慕楹这样可怖的眼神,以及后来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沈慕楹步步紧逼,直到逼得她退无可退,压她到护栏旁,“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她说着抬手轻勾起沈念慈的下巴。

    沈念慈哪里不晓得她恨毒了自己,从她踏进沈家家门的第一天起,她的怨怼和鄙夷就张扬的表露的在脸上。

    “沈家二姑娘。”

    忽然一声轻唤收回了沈慕楹的意识,她忿然甩开手,冷声道:“回去再收拾你。”

    她仿佛厉鬼般的低喃,不禁让沈念慈打了个寒颤。

    *

    回程的软轿侯在码头,沈念慈等着顾刘氏,可她人未至,她却等来了沈慕楹。

    沈慕楹掠过她,径自走进她乘的轿子,然后吩咐道:“回顾府吧。”

    抬轿的小厮一时间分不清两人,诧异的看了半天,才抬了人往顾府的方向走。

    织雪震惊的看着轿子远去,她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胡乱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沈念慈眉眼清冷,淡声道:“婆母还未走,我们等她就是。”

    织雪满头是汗,听她所言瞬间沉住了气,她拍拍胸口道:“还是娘子聪慧。”

    顾刘氏出来的迟了些,她缓步走到码头,一眼看见了沈念慈,她转头便向身侧的嘉宁郡主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嘉宁郡主颔首相送,见到身子袅娜娉婷玉立的女郎,叹声道:“既是亲姐妹,为何如此天差地别。”

    顾刘氏脚步稍顿,抬手示意女使到前头去,问道:“郡主娘娘何出此言?”

    嘉宁郡主颦眉轻摇了摇头。

    顾刘氏皱皱眉清浅的福礼道了别,心里却计较起她的这番话。

    来到一旁,她看顾府的软轿少了一顶,忙问:“还有一顶轿子呢?”

    沈念慈答道:“二妹妹想同我回去,可她的轿子早回了沈家,所以我先让她坐我的轿子回去,是不是麻烦婆母了?”

    顾刘氏眉眼微挑,“不碍事,让小厮现去套一辆马车就是。”

    因是在码头,马车过来也有些时辰,不免耽搁了许久,等沈念慈回到顾家已经暮色昏沉。

    推门进去就见一美人斜窝软榻,沈慕楹揉了几下惺忪睡眼,朦胧的睁开眼目光落到沈念慈纤瘦的肩膀,“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我等了很久吗?”

    她悠然地端起茶盅,宛若这间屋子的当家主人,她抿了口茶静待沈念慈回音。

    见到沈慕楹是意料中的事,沈念慈早猜到她会过来兴师问罪,可她没想到沈慕楹会选择顾家,如此肆无忌惮也只有她能做得出。

    沈慕楹看她不回话,便慢条斯理地搁落茶盅,皱着眉神色复杂道:“你待在顾家的日子倒是清闲,有空侍弄花草,怎么不知关心关心你的祖母。”

    忍冬忙道:“二少夫人还不跪下给我们小姐赔罪。”

    默默立在一旁不作声的沈念慈身子一僵,堪堪要跪下的时候,织雪抢在她前头,扑通一声跪下。

    “奴婢有错。”

    沈慕楹挑眉,指尖轻敲桌案,眼神一黯, “奴婢有错和主子脱不了干系,你若想我饶织雪一条命,你就乖乖跪下。”

    沈念慈喉咙一鲠,抬眼看着吴妈妈,希冀她能出言帮她。

    吴妈妈对上她的视线,却只是轻轻摇头。

    久久等不到沈念慈动作,沈慕楹神色不耐,坐不住的她起身抬手重重地掌掴了一巴掌, “你别妄想拿顾家压我!如今这个院子哪有顾家的人,全是我沈家的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早打听清楚了,顾砚并不在府内,这潇湘苑又是顾家最偏僻的地方,轻易不会有人过来,故而她才如此的放肆。

    巴掌落到沈念慈面上火辣辣的疼,她两目低垂,轻颤的羽睫掩去她眸光凝起的氤氲,撩起裙幅挺直脊背恭顺地按照她的话跪好。

    沈慕楹缄默,冷冷的看着她跪着,眼瞧着半炷香燃尽,她没有丝毫唤她起来的意思,她清闲的茗茶,好似没把她放在眼里。

    良久,织雪耐不住性子道:“大小姐,娘子她跪也跪了您就饶过她吧。”

    沈慕楹敛眉低眸,促狭的笑道:“你一个小小女使,拿什么劝我?”

    她今日受的气还未发泄完,哪就那么容易会放过沈念慈,画舫上她给她的羞辱还不够多吗。

    织雪犹豫半晌,闭眼鼓起勇气道:“二少爷每日申时都会回潇湘苑用糕点,倘使被二少爷瞧见,大小姐您如何自处?”

    沈慕楹狠狠剜她,有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忍冬。

    忍冬顿了顿,她踱步走近织雪,扬手就是一掌,打得她手心发疼。

    织雪的脸瞬间红了一块,没柰何再疼她也只能受着。

    吴妈妈冷眼看着她们受难,对着沈慕楹旋即换了张笑脸道:“大小姐仔细伤了手,以后妈妈我会好好管教娘子,您看天色不早,不妨早些回去,若顾二少爷回来瞧见娘子这副模样,奴婢也不好交代。”

    到底是她从小看大的姑娘,吴妈妈深谙沈慕楹的脾气,泻了她的心火就没事了,只是可怜娘子懦弱反抗不得。

    “行了行了知道了,我马上就走。”沈慕楹神情恹恹,临走之前还啐道:“当真是个废物。”

    折腾许久她也乏了,她温吞地往外走,可门外赫然响起轮子辘辘滚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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