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你现在不住在这儿了吗?”

    慕雨终归是没有忍住心头疑惑,看向张子悟张口询问。

    张子悟点点头,更显焦急,又追问说:“你既然知道我之前住在这儿,那定是良玉告诉你的,她现在究竟在哪?”

    此时,斗笠后面,安玉屑忽然冷嗤一声:“在哪?你觉得她,应该在哪?”

    这语气,听起来很是奇怪,像是责怪,又像是嘲讽,似乎还有些生气。

    慕雨朝安玉屑看了一下,不由皱了一下眉毛。

    对面张子悟被他问得一愣,缓缓摇头:“十五年了,自良玉去赌坊赴约,她已失踪了整整十五年,我找了她十五年……”

    可是,他从未找见过她。

    透过斗笠上的白纱,慕雨瞧着张子悟迷惘的神色暗自摇头。

    冯良玉死时,直接被吸入到了邪阵之中,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而她和安玉屑从阵中出来之后,这天地之中既无冯良玉的尸身,也无冯良玉的灵魂。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对于凡人来说,十五年都没有见到尸体的话,最好的认定,就是失踪。

    或许,张子悟也曾想过,冯良玉大抵是死了,可是他又不敢承认?

    慕雨盯着他,心中疑惑不减,却已经没了刚才见到张子悟的混乱感。

    她捋清了思路,脚步微动上前,缓缓开口说话:“我听冯姐姐说,张公子你双手被废,生活艰难无比,又要与老父亲在此间屋中相依为命,心中对你,担忧无比。”

    张子悟听着慕雨的话,低头看了一下宽袖下的手,眼眶泛红:“既然她担心,那为何不来寻我?我为了能让她寻到,每个月都要来这里看一看,就算自己不在,也要让伙计来看。”

    额心忽然传来痒痛的感觉,安玉屑抬手探入斗笠的白纱按住眉心,有些哑声:“你既不在这间屋中日日住着,她又如何能寻到你?”

    对面张子悟眼神闪躲,微微垂头。

    慕雨想着刚才张子悟说到”伙计”,上前一步:“冯姐姐以为你过得艰辛,所以才担忧,可我见张公子过得并不差!这十五年中,张公子你除了在寻冯姐姐,定然是有了别的机遇摆脱了被流放在此的命运吧?”

    张子悟抬头,却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固执的询问着冯良玉的下落:“所以,良玉究竟何在?”

    慕雨眉梢微动,声音坚定有力:“你要先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才能告诉你冯姐姐在哪!”

    张子悟面露难色,没有张口说话。

    太阳已经越来越高,地上的阴影渐少,将三个人都露在炙热的阳光之下。

    三人的沉默之下透出了些焦灼,他们的后背都被汗濡湿。

    偏偏燥热的风吹过,带动着三人的衣衫晃动,带出了更多燥热,却没有带来丝毫凉意。

    张子悟散落在身后的发被吹到前面,又被吹到后面,在这样喧嚣的风中他终于低声道:“我的确……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事、一些人,才能从这间屋中走出。”

    “什么事?什么人?”

    斗笠后,安玉屑的声音沉冷非常。

    风还吹着,安玉屑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倒听着不像是个受了沉重内伤的人。

    慕雨挑眉,瞥了一眼安玉屑。

    对面张子悟微微摇头:“我看公子年岁,应当不是个无知少年,定然也明白那几年里梁王朝昏君当道,奸臣弄权,可偏偏西北那边又觊觎中原,早就想要取而代之!”

    张子悟说到此处,微微顿住,又开口说道:“那个时候,也算是个乱世了。”

    安玉屑没有说话,将手负在身后。

    慕雨蹙眉朝他的手看去,只见安玉屑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她可以断定安玉屑确实是在生气。

    江天客说安玉屑为一己私利诬陷忠良无恶不作,可现在看来,安玉屑分明不是。

    他是很关心梁王朝的命运的,倒并不像是个只为自己的人。

    心中不由暗暗一叹,慕雨转头又看向张子悟。

    张子悟继续说着:“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机遇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沉,眸光中带着些冷意:“西北那边的人找到了我,问我还想不想回青州去,还想不想过安生的日子?”

    安玉屑的肩头放松下来,负在身后的手拿到了身前,漫不经心的抚摸着手腕上缠绕的捆仙绳,声音也略显慵懒:“你自然是想要回去的。”

    张子悟抿唇:“自然!当时父亲疯癫,良玉失踪,我若要一直被流放在此,过不了几年我和父亲就都要死在这儿了,我不可能轻易放弃眼前出现的希望。”

    “所以,他们要你做什么?”安玉屑淡淡询问道,“要你卖国?”

    声落,风也停。

    可是风停,人又未说话,一时间都安静非常。

    在这样的安静中,让人在夏日中感受到了莫名的寒冷,与方才焦灼的燥热完全不同。

    张子悟深吸一口气,而在此时的安静中,他吸气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是,他们说在朝廷中早已有一大员被他们收买,可奈何从京城到西北,路途遥远又不方便,中原的情报送到西北后,往往会错过最佳时机。若想少些波折,加快情报传递的速度,就需要一个中间人将情报掩人耳目的传递过去。”

    慕雨眯了下眼睛,沉痛:“商人经商,自然需要东奔西走,再合适不过了。”

    西北要人传递情报,张子悟要脱离此处,两方各有所需。

    是而,这笔交易不用去想,肯定是做成了的。

    不然,也不会有现在体面的张子悟站在她二人面前。

    慕雨仰头看了下天半高悬的太阳,眯了下眼睛。

    张子悟颔首,诉说的声调越发沉缓:“他们让那个朝廷大员替我翻案,让我可以带着父亲回到青州老家,而我则要在经商的过程中将他们要的消息和情报带给他们,我知道良玉若在,定然不会同意,甚至……”

    甚至会与他决裂成仇。

    张子悟没能说下去,颓丧的垂下了头。

    沉痛的气氛之下,安玉屑却笑出了声:“真不错,乱世出英雄,张公子为当今朝廷做了如此大的贡献,想来现在地位非同一般。”

    对面张子悟没有说话,他眉头深锁,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我经商路上走南寻北,却并未寻到良玉究竟在哪,我寻遍了可以寻的地方,都没寻到她!最后,我只能将很多产业迁至西垂,就是为了能离她最后待过的地方近一点,看看还能不能寻到她的踪迹!”

    隔着白纱观张子悟面露沉痛,安玉屑的眼底嘲讽溢出,额心的红痕已然发黑,痒意全无,只剩刺痛。

    可安玉屑唇边依然带笑,讽刺非常:“不知,张公子现在朝堂担何职位?”

    张子悟连忙摇头:“不,我依然从商,只是朝廷会有一些采办的事项交给我。”

    “那就是皇商了。”安玉屑笑道,“虽无实权,但却是个肥差,难得的富贵啊。”

    慕雨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斗笠隔绝了一部分空气,她只觉胸闷,长长吐了一口气后,也没能让自己觉得舒畅。

    最后,她忍不住质问:“冯将军保家卫国,一生忠贞,你却卖了她的国家以做生意?”

    “可她效忠的又是什么样的朝廷?任由忠良被害,任由奸臣弄权,弄得民不聊生,遍地饿殍!”张子悟咬牙怒道,“朝廷害死她的父亲,她的儿子!同样也害了我的父亲,我的儿子!甚至是我的一辈子!”

    说着,张子悟猛然抬起双手,宽袖滑落至小臂。

    那软绵绵没有骨骼支撑的手瞬间展露与二人眼前。

    阳光下,他手上的疤痕和缝补依然明显,可怖非常。

    这双手是如何被毁的,在冯良玉的记忆中并未见到,可冯良玉见到这双手时的沉痛,慕雨却是深有体会。

    慕雨咬了下嘴唇,不再说话。

    此时,任何指责的话她都说不出来。

    慕雨忽然觉得,自己无法直面张子悟。

    所有的话都是无力,所有的立场好似都没有意义。

    安玉屑语气依旧轻松:“张公子说的不差,这样昏庸无道的王朝,只会害百姓受苦,早日灭亡是好事,是造福黎明百姓的好事,张公子你,功在千秋啊。”

    他盯着张子悟略微放松的神情,安玉屑又朝前走了两步。

    “所以,冯将军非但不会怪你,她还会觉得欣慰。”安玉屑声音轻柔,语态轻松。

    “什么?”张子悟皱眉。

    安玉屑继续轻松的说着话:“毕竟,她身死之前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陪你走到最后,而她最担忧的事也是关于你,因为她想到你双手被废,在这世道中过得肯定艰难。”

    张子悟听到这里,眼神恍惚的看着他,面色苍白:“你……你……说什么?”

    身死?

    良玉死了?

    安玉屑不改语调,像是没有瞧见张子悟苍白的脸,他继续笑言:“如今,张公子非但活得不错,还过得比之前过得更好,那冯将军也不必心怀愧疚死不瞑目了。”

    话微顿,安玉屑一字一句,语调柔软:“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字字温声,字字锥心。

    张子悟身形颠仆,向后踉跄几步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上。

    林中忽然传来鹧鸪鸟的叫声,一声一声,苍凉的映衬着头顶惨白的日光。

    此声,此景,真是让人心中悲戚又惊惶。

    张子悟微微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安玉屑朝他又走近两步,微微弯腰:“啊,对了,冯将军还要我告诉你,她对你,很是抱歉,因为她未能照顾双手残疾的你,执意选择了复仇。”

    咕,咕咕。

    鹧鸪鸟又是三声啼叫。

    慕雨在一旁无法言语。

    她看着张子悟,既觉心痛,又觉可怜。

    若是不知妻子对自己有愧,他叛国求生这件事或许不会折磨到他,可现在……

    他听到亡妻生前最放不下自己,便心中觉得痛楚万分,再无法心安理得的憎恨梁王朝了。

    毕竟,张子悟知道冯良玉是多么忠贞的一个人。

    人心,真是复杂。

    譬如现在,慕雨胸口依然沉闷,因为她虽然生气张子悟背叛冯良玉热爱的国家,可却不想看见张子悟如此痛苦。

    她想着这些,不由转头看向安玉屑。

    正是这时,安玉屑自额心射出一道紫光。

    光动风动,掀开安玉屑斗笠上的白纱后,那道带着死人气息的光竟然围着张子悟转了一圈,而后消散。

    慕雨张大些双眼:那是冯良玉的残魂!

    张子悟见到这些,双眼怔怔流出泪来,眼看环绕身边的紫光从消失,伸手就要去抓。

    可他的那双手哪里能使得上力气,手指未能抓住消散的光,只能堪堪蹭过自己的衣衫。

    一如十五年前,黄昏之下,他在这院中没能拉住要出门复仇的妻子。

    张子悟眼泪不受控的往下砸落,抬眼望向安玉屑:“她什么时候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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