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掌来的突然而又果决。
是她下定决心击出的一掌,带动了屋中气息流动,让蜡烛的火苗剧烈摇晃。
一时间,火不稳,影不稳,气不稳,肃杀一片。
可在安玉屑看来,慕雨出手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至少,他能看得清楚她究竟如何运掌,究竟如何出掌。
他眸光微冷,宽袖下的手指并拢,微微抬起。
然而蹙眉时,安玉屑却未伸手与慕雨这一掌抗衡,反而指尖向地,泄去了周身护体真气。
于是,安玉屑是硬生生的受了慕雨这一掌!
掌中内劲直袭毫无防备的胸口,逼得安玉屑向后退去一大步,嘴角瞬间见红,唇边已流出鲜血。
屋中气息平静,烛火平静,二人的影子也平静下来。
这样的平静,却让慕雨的心不平静了起来。
慕雨张大眼睛看着自己还贴在他胸口处的手,又缓缓抬眼看向他唇角的鲜血。
血流滴答,静悄悄的滴落在她的手背,染红了她白皙的手指。
昏暗的烛火里,暮雨只觉得刺眼非常。
“你……你的修为怎么如此之低?”
慕雨有些不可置信,她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
安玉屑没又回答慕雨的问题,他身形一晃,摇摇欲坠却又偏想站直。
然而膝间软绵,他的脚步向后又是一撤,人直挺挺的就要向后倒去。
慕雨见状,忙上前一步,扶住安玉屑肩头坐在地上,让他倚在了矮榻旁边。
她半扶半抱着他,只觉得安玉屑此刻定然虚弱得不行。
暮雨的眼睛眨得飞快,没有让湿润的眼角掉下泪来,看着他想说句抱歉,又怕张口的一瞬眼角再绷不住。
故而,暮雨只静静的望着他苍白的脸,他正痛苦的紧闭着双眼,嘴唇紧抿,像是在压抑什么难忍的疼痛。
暮雨声音都发颤:“你,你没事吧?”
靠在少女柔软而温暖的臂弯,安玉屑虚弱的张开双眼,微微喘息,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似乎张口要说话,可奈何一张口,却有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流出。
眼见鲜血染红了他的下巴和脖颈,滴滴答答的淌入衣领,慕雨有些慌乱的伸手给他擦了一下,却擦得自己满手黏腻,一手血红。
鲜红的手掌映入眼中,慕雨的呼吸紧促了几分。
怎么会没事呢?
暮雨心下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她低头看他,发觉安玉屑脸色比方才更差了一些。
“你的功夫不差啊,为什么不躲呢?”慕雨焦急说道。
安玉屑张口轻咳一声,血流出更多,只能有气无力的说着:“你离得太近了,我无处可躲……”
他说话间,头歪了歪,无力脆弱的靠在了她的肩上,阖了一下双眼。
此时的安玉屑,实在是脆弱极了。
慕雨皱眉抿唇,伸手点了他身上几大穴道,稳住了他的内伤:“还好我修为不深,更没想一掌要你性命,这要是……”
这要是她刚才出掌更狠一些,岂非要一掌取走安玉屑的命?
那样于她,不仅是私自杀害朝廷重犯,更是造了不可造的杀孽。
人间的律例和修行的罪她全触了。
慕雨眉头紧皱,盯着他的双眼,责怪道:“你险些要害死我。”
安玉屑在她这样关切而又焦急的眼神中,分外不适,头微微转动,看向了一边。
可垂眸,却又瞧到慕雨揽着自己肩头的手。
她的指骨发白,紧紧的扣着她的肩头,不敢松手。
安玉屑顿觉心烦,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整个人,都被少女的馨香环绕着。
这香气避无可避,无孔不入。
他轻轻吸气,想压住胸口的疼痛,却更加清晰的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这个味道,既让他烦躁又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两相交织下,安玉屑得出了结论:暮雨确实该死,早晚得取之性命。
安玉屑无力一喘,轻蹙着眉头看向她:“难道,不是姑娘想要我的命出气吗?”
“不是!”慕雨脱口反驳,“谁让你之前多有欺骗隐瞒!我不过……”
她不过是想试试他修为究竟如何罢了。
从未想要杀他泄愤!
安玉屑费力的抬眼看向她,努力用被鲜血染红的唇扯出一个笑,可却越显脆弱易碎。
“我都说了,仙术上,我不过学了皮毛,否则我干嘛要偷你的云风,不随便拿一把剑就逃跑呢?”
他说完,胸膛起伏,用力吸了口气,不舒服的皱紧了眉头。
慕雨见他说话都费劲,心中自责得厉害。
也对,如果修为深厚,安玉屑合该随便拿一把剑御剑逃跑,或者再深厚些,还可直接御风而行。
可他偏偏静待时机一般,拿走了她的云风。
不就是因为云风本身是把神武,无需多少修为就可以御剑嘛!
暮雨忽然觉得,这次是自己小心过了头,怀疑了不该怀疑的人。
可分明是安玉屑骗了她好久,怎么现在,他又成了君子,自己成了小人?
“你别再说话了。”
她轻声呵斥,费力将安玉屑扶正,而后运化修为入掌贴在了他的后心,将源源不断的灵气送进他的体内。
用灵力医治内伤是个不容易的事情,灵力太少,被医治的人不能被彻底医好,灵力运送过多,容易让医治的人损耗修为。
慕雨听着前面安玉屑难受喘息声,眼底全是无奈。
咬咬牙,慕雨最终还是决定以自己的感受为准,当感觉要耗损修为的时候,她就停止。
安玉屑只要不死就行了,上路之后吃好喝好睡好,慢慢养着总能养好。
何必要她损耗修为大费周章的去救呢!
如此,当慕雨觉得眼前事物有些模糊时,便及时收了手,任由安玉屑朝自己身上倒下。
伸手将安玉屑的身子扶入怀中,慕雨低头,静静的观察着他的脸。
他应该是难受极了,闭上眼睛后眉毛还紧紧皱着。
慕雨不由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拨开了沾在他额上的碎发。
指尖,也不由触到了他额上的冷汗。
慕雨盯着他苍白的面容想了一会儿后,还是轻轻用袖子帮他擦了嘴角的血。
纵然没有擦干净,但他的这张脸看过去,却好像不是那么的苍白脆弱了。
这样看上去,他的样子好像也不会随时死掉。
慕雨的良心好受了不少,舒了口气。
她在今日之前,可从没想过,自己很可能会一掌要人性命。
一来她从未有杀人的想法,二来她也没那个实力。
在修士中,她修为够不上和人比划。
在江湖中,她的功夫更是没眼看,要不是仗着有点小聪明和仙家修为,面对江天客那样的高手,她连近身都不能。
真是感谢安玉屑,让她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这一晚上,慕雨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竟是一时也睡不安生。
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慕雨就已经从床榻上爬起。
起来后,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到矮榻旁边看安玉屑是否还活着。
安玉屑呼吸平顺,除了面色瞧着还是苍白,看起来倒是不会即刻死掉。
只是,他额心那道短而浅的红痕有些不妥。
红痕的颜色比昨日加深了许多,隐约间,还能感受到些许邪气。
慕雨挑眉,想到了昨日安玉屑身上另一道红色的细线,便伸手撩开了他的宽袖,露出了左手的手腕。
白净的手腕骨线明显,隐约可见上面的血管和青筋的脉络,可最吸引她目光的,却是那条向上延伸的红色细线。
手腕起始的那一点上,红色最深,已然偏黑。
慕雨认真观察时,手指不自觉的在那一点上摩挲起来。
她想,安玉屑与冯良玉约定两年之内取上官初人头,那这两年中,他手腕上的这一点深红会逐渐向上延伸,一直到浅红色全部变成深红色后,估摸着也就是安玉屑碎心而亡的日子了。
那安玉屑额心上的那一点深红呢?
她担忧抬眼,看向了他的额头,却在半空中与他那双黑沉沉的双眼对上。
安玉屑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眉心紧皱,哑声质问:“做什么?”
他像是很讨厌她的触碰,可却没有直接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拿开。
更奇怪的是,在慕雨的手松开时,他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我们今天必须去找到张子悟,将冯良玉的抱歉传达给他,否则……”
“否则什么?”
安玉屑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很是漫不经心。
“否则,你活不过今日了。”
慕雨负手,微微弯腰,盯着他的额心沉声说着。
安玉屑抬眼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不由摩挲起手腕处的捆仙绳。
他勾唇,唇边有讥诮的意味:“慕姑娘原来这么关心我的死活吗?我还以为你昨日真想一掌打死我呢。”
慕雨不由拧眉,只觉他阴阳怪气。
瞪了安玉屑一眼后,慕雨直起身:“你若是在入京之前死在我手上,我会很难办的,何况,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想杀你,你干嘛要一直计较这个事情?”
说着话,人已走到了门口,开门交代了酒楼的跑堂早饭,又要了两个斗笠。
虽说着急上路,可安玉屑被自己一掌打成了如此病恹恹的样子,也只能是好好吃完早饭再说其他。
二人吃完东西,又戴好遮面的斗笠出门后,按着之前在冯良玉记忆中的路线,先去寻了那西垂都尉给冯良玉在这镇上安排的住处。
然而走到院门前,慕雨和安玉屑却没有进去,只瞧着门前疯涨的荒草皱眉。
不仅门前的荒草疯涨,就连院中,也是长满了荒草。
夏末的阳光洒在上面,还能看到许多干枯的叶子。
树上的蝉,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宣告着这院中的荒芜和破败。
里面静悄悄一片,完全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慕雨咬了下嘴唇,还是不死心的朝前走了走:“说不定里面有人。”
可谁知她刚刚上前一步,就见草丛微晃,继而发出“沙沙”声响,有什么东西正急速从里面钻出。
慕雨警觉,张手轻盈向后一跃,跳回了安玉屑身侧落下,却见草丛中钻出一个深青色的长虫。
什么样的房子里才会钻出这么长的蛇?
当然是长久没人住的房子!
安玉屑低头瞧着从脚边爬过的蛇,眼中布满讽刺:“张子悟兴许是死了,我们该去寻一寻他的墓地,与他说一下冯良玉心中的亏欠,好让他们这夫妻二人能在黄泉路上温馨相见,没有隔阂。”
“良玉还活着?”
一道不可置信的询问声从身后传来。
慕雨愣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
但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
此人面容干净,眉目如画,隐约可见年轻时的清秀柔美,正是张子悟!
只是,他现在的样子与慕雨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以为,张子悟被人废去了双手,身边又无人照顾,定然落魄无依,潦倒至极。
可张子悟现在站在那儿,着深蓝色的宽袖锦衣,头发被人梳得整整齐齐,又簪了根白玉簪子,哪里有半点没过好的样子?
慕雨一时愣在了那儿,太多的疑惑和问题都堵在喉头,竟是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才好。
张子悟见二人不语,上前几步,焦急询问:“我听这位公子提到了良玉的名字,可是你们见到了她,她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