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阿母。

    裴觞宴惊坐起来,额头上已经遍布冷汗。

    他在月光中静坐了一会,直到惊魂稍定才下了床。

    桌子里有一封信,很久很久之前的信。

    也是裴母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城南的结界中困着一个女子的一生,是再也不愿意从深境中苏醒的裴母。

    裴觞宴轻轻抚摸过那封信,就像是那天夜里,明明恳求过明明抓住了却还是只留下了一片熟悉衣袖的毅然决然的背影。

    指尖残存着阿母的温度。

    张家已覆,张崇惨死,那些龌龊手段、那些不堪过往都已经被一场大雨彻底冲刷干净。不必委曲求全,也再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这个完整的故事就还只剩下最后一环。

    裴觞宴朝着桌面上看去。

    桌子上有一张白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阿娇的名字。

    风透过窗户吹进微风掀起一角,卷起“沙沙”的响声。

    裴觞宴突然想到了她的腰上系着的那一串小铃铛,总是在她活蹦乱跳的时候“泠泠”作响。

    裴觞宴垂下眼眸捏起起桌子上的那张纸,在烛光下烧了个干净。

    ……

    拿着医箱的大夫穿着长衫风尘仆仆从漠北赶来,他由殷商带着,在裴府的庭院中穿梭。

    忽然看到院墙边上正在跟芽芽打秋千的阿娇。

    那里有一颗巨大的椿树,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今年春天他仍旧从寒冬中按时苏醒,抽长出嫩绿的枝芽。

    一时间粗壮的枝臂上渲染着淡淡的绿色,远远看去,漂浮的绿云与小娘子的绿衣裙相融一色,可堪入画。

    大夫形体一顿,发出了“咦”的惊呼声。

    殷商见他停下,顺着目光看到了荡得好高、笑得好大声的阿娇,她身后系着两条好长好长的丝带,随着荡来荡去的秋千在风中飞扬着。

    “怎么了?”

    大夫轻轻摇摇头:“不,或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殷商收回目光:“您知道此次接您进京到底是为了什么?”

    “您放心,国师大人交代的事情我都明白。魏将军一家衷心耿耿,甘某从来敬佩不已。”大夫拱手行礼。

    “有劳。”殷商颔首。

    *

    裴觞宴放下手里的料香,抬眸看向眼前有些扭捏的阿娇,阿娇欲言又止,裴觞宴又若无其事地拿起了手边的玉册。

    “你之前答应过我,等从魏将军梦里出来会答应我一件事的,你还记得吗?”阿娇终于磨不住开口说道。

    “是。”裴觞宴见她终于开口,放下了手里的书籍。

    “你想要什么?”

    听起来像是能实现愿望的河神似的,但是我说了你可未必可能帮我实现,难道我要直接说我要寻一件法宝叫我找出一颗心脏来不成?

    阿娇手里撅着裴觞宴的毛笔,心虚地想。

    师傅之前还说,要叫裴觞宴喜欢自己才能甘心献出法宝。

    可是现在自己靠近他都是难事,要等到猴年马月去,说不定裴觞宴都变成一培土了还在冷冰冰的像一块大冰坨子似的。

    阿娇看向裴觞宴,后者还在等待自己说出个所以然来。

    阿娇声如蚊呐:“我靠近你,你不许杀我。”

    裴觞宴皱起了眉头。

    “也不许不耐烦!”阿娇一脸果然如此地指着裴觞宴的眉头大声嚷嚷道。

    “那是两个条件。”裴觞宴毫不客气地说。

    “况且,你为什么要靠近我?”

    裴觞宴冷言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生气,自己得好好找找理由。阿娇纠结。

    “你知道宫铳璟为什么要靠近君芷寒吗?”

    见裴觞宴望过来,阿娇连忙点头:“就是那个原因!”

    裴觞宴忍不住轻笑,连一颗心都没有的小妖怪,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喜欢。

    “好啊。”裴觞宴把自己的毛笔从她的手心里夺出来挂在架子上,“但是既然是两个条件,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啊……”阿娇面目愁苦。

    “什么条件啊。”

    裴觞宴又把头低下去专心致志看起了手里的书:“想好的时候会告诉你。”

    行吧。阿娇撇嘴。

    “那得是我能办到的。”

    “嗯。”

    “你还得写一份字据给我……画上手印的那种,要不你后悔了可如何是好。”阿娇小声嘟囔。

    裴觞宴还算有耐心:“不必,我从不食言。”

    “那不行,你食不食言我怎么知道。”阿娇立刻否认。

    裴觞宴与之僵持很久,终究是拿下了笔架上的毛笔。

    可怜的毛笔上有好多毛都被阿娇硬生生采了下来,现在看起来又炸毛还光秃秃的。

    阿娇心虚地移开目光。

    裴觞宴手一顿,又放回去拿起了另一只。

    裴觞宴的字,尽管阿娇看不懂,却觉得他写得极好,端正又行云流水,乍一看大气磅礴又高功颂德,就像是把他这个人画在了上面。坐得笔直又行走如风,言语冷淡却行事磊落。

    是的。行事磊落。

    阿娇都不知道这个评价是从哪里得来的,可是明明自己觉得裴觞宴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大冰坨子都不曾否认他是一个品行端庄的人。

    或是因为,他没有在自己闯入的那个晚上就随便杀了自己吧。

    阿娇打了个寒颤。

    她胡思乱想的间隙裴觞宴已经写好了,提上了自己的名字推给了阿娇。

    阿娇看都没看,直接把自己的大拇指浸到裴觞宴的砚台里爽快地在纸条上,挨着裴觞宴落款的地方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接着便一折两收进了自己的胸口处。

    她松口气,抬头见裴觞宴专心致志看书,突然从他的手里把书抽走了。

    裴觞宴刚要皱眉头,阿娇连忙拿一只手捂在了他的额头上一只手指着自己胸口。

    “合议已经生效!不许不耐烦!”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裴觞宴抬头,眸中神情复杂。

    阿娇慌忙拿下了自己的手,她把手揣怀里就要开溜。

    直到走到书房门口,她才听见身后传来裴觞宴有些无奈的声音:“我的书。”

    阿娇看着自己怀里的书,莫名觉得尴尬起来,她把书“飞”到裴觞宴桌子上,自己赶忙打开门溜走了。

    走的太过于匆忙,差点没摔个大马趴。她扶了一下门框,落荒而逃。

    门没有关,春风顺着阳光缓缓进门来卷起书页,带来春温。

    裴觞宴把手放在阳光缓缓流动的页脚,感受着澎湃的春意从四面涌来。

    *

    有了这个口头上的答应阿娇再想要直接进书房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裴觞宴看到书中一处地方刚想要标记一下,抽纸张发现抽不动了。

    他顺着桌子看去,看到了桌子对面睡得毫无形象可言的阿娇,她整个身子半爬在桌子上,流了一整滩口水在自己已经写好的宣纸上,留下渲染开的墨色的痕迹。

    裴觞宴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他突然有点后悔答应阿娇了,他本以为她最起码会有女儿家的矜持,所谓的靠近不过就是端个茶送个水再或者绣个香囊之类的。

    却没想到她从早上便硬生生陪自己坐在书房,一直到传上膳食来,闻见香味醒来为止。

    矜持为何物,阿娇似乎丝毫不知。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有他自己一人的书房,便是殷商也是在书房外面候着。

    现在小几子对面陡然多了一个人,确实非常之不习惯。

    阿娇睡梦中并不安稳,她无意识地搔搔痒,伸着懒腰转了一个身。

    伸着的手差点打到裴觞宴,裴觞宴往后一躲才堪堪叫她顺利打完了这个懒腰。

    不过这个桌子实在是太小了,阿娇一个转身立刻就“咚”地一声把自己摔磕到了地上。

    “哎哟。”阿娇被疼醒,摸着脑子迷迷糊糊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看见对面全然是在看热闹的裴觞宴,不满:“大人,你怎么能不捞我一下呢。”

    阿娇的脸上还沾着自己的口水和被渲染开的墨印,看起来就像是花猫一样。

    裴觞宴满意地收回目光:“条件中并无这一条。”

    “呵。”阿娇心中不满,这裴觞宴果然还是那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自己像是师傅所说那样一直黏在他身边也只是当个摆设。

    阿娇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把这冰坨子捂化了我阿娇也要冻死了算了。

    “不管。”阿娇反过身去把两只胳膊肘支撑在桌子上背对着裴觞宴赌气似的,“要不然你就在这里让我安一张床,我睡觉,绝不会打搅你。”

    在书房里安一张床。简直是天方夜谭。

    裴觞宴头也不抬,“你可以回去睡。”而不是在书房里把自己刚刚摘抄好的纸张用口水打湿。

    那可不行,阿娇转过身苦口婆心:“你不是答应我不能赶我走吗?”

    “……”

    跟阿娇说话还真是需要十分的耐心。

    要不容易被气死。

    裴觞宴放下了手里的书,直视阿娇:“你不是困了吗?”

    “我是困了啊,但是我可以安一张床在书房里睡,你干嘛赶我走。”阿娇委屈巴巴。

    “书房不能给你安床。”裴觞宴冷言拒绝。

    “为什么。”阿娇不肯罢休。

    “不成体统。”裴觞宴觉得今天说过的话简直比金銮殿上敷衍皇帝说过的话还要多,他有些头疼又无奈地摁住了太阳穴。

    在书房里安张床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体统是什么?”阿娇目瞪口呆。

    “……”

    裴觞宴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偏偏阿娇并不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委屈的不行。

    要是别人或是早就死在他的剑下了,偏偏阿娇不行。

    裴觞宴斩钉截铁:“不行。”

    阿娇扁起了嘴。

    可是她是一个小木偶,小木偶没有眼泪。

    她酝酿了半天酝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再配上她的花脸简直绝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阿娇沮丧地站起来。

    就要走出房门去的时候阿娇又转头生怕裴觞宴不答应似的:“我明日再来。”

    裴觞宴没有作声。

    等到阿娇走远,裴觞宴握着手里的毛笔终于叹了一口气。

    “殷商。”

    殷商一阵风似地出现在裴觞宴的面前。

    以为有什么要紧的急事,他的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主子。”

    他看着裴觞宴指向了对面的那张纸。

    头也不抬:“把它拿出去晾干。”

    啊?殷商顺着那只手看到了上面附着着一团团莫名其妙液体的纸张,默默咽了一口口水。

    “是。”殷商摸不着头脑,但是选择相信裴觞宴。

    主子这么干肯定有他的道理。

    殷商拿起那幅稀糊糊黏黏的纸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专业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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