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与悟

    —记录:2009年12月7日,东京都,公寓内—

    “睡醒了吗?”

    冰凉的玻璃瓶贴上脸颊,梦境倏地被寒意中断。五条怜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慌乱间险些滚落到地毯上。

    回过头,始作俑者五条悟同学正笑个不停,明显是相当满意自己的恶作剧所达成的夸张结果。

    赶紧拢紧外套,把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悬疑小说拾起,随手丢在桌上。五条怜想要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话语却咕咕哝哝的,带着心虚感:“就算你不乱动我,我也打算起床了。”

    “真的吗?我可不觉得晚上六点钟还在打盹的家伙真的能够这么轻易地起床哟。”

    以理所应当般的口吻这么说着的五条悟,简直像是完全读懂了她的心思。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用谎言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显然也没有太多的用处。最近自己在五条悟心中留下的印象就是懒鬼无疑,她已经懒得挽回这一点了。

    五条怜挠挠头,用力拍了拍压扁的沙发靠枕,嘀咕了一句:“只是睡得太晚了而已。”

    “三点钟睡的?”

    “……四点十七分。”

    “哇——”五条悟的赞叹声听起来倒是真情实感,“休学的大学生果然轻松呢!”

    “你这是在嫉妒我吗?”

    他摆摆手:“休学这种事没什么好嫉妒的啦。”

    “你要是嫉妒的话。”她难得友好地提出了建议,“只要和我一样断四根骨头就可以了哟。”

    能够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显然她早已经忘记了打石膏的四个月中度过的艰苦时光。不过这份辛苦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想来本人大概也觉得无所谓吧。

    察觉到自己骨折这一事实,其实是在袚除天灾诅咒后,好好睡了一觉才发现的。先前估计是有肾上腺素的加持,或是因为她的意识刚刚回到身体,痛感神经都还没有完全链接起来。等留意到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时,她已经快要坐不起来了。

    感谢现代医疗科技,在X光片上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裂开的四根骨头,也深切体会到了X光片也拍不出的肌肉拉伤。

    简单总结一下,在这场被五条悟强行拉着参与的这场咒灵袚除行动中,她得到的坏消息首先是丢失了五条悟说好要送给她的天沼矛,其次就是这满身的疼痛伤口了。

    好消息是,借着医院开出的病假单,她以“在照顾生病哥哥的途中不幸遭遇车祸”这一借口提出的休学一年的申请,顺利得到了批准,甚至在学院老师的心中还留下了“倒霉孩子”的这中过分刻板但却相当有用的印象。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能在初冬的午后看悬疑小说看到犯困睡着的自在时光,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

    “我早就说了嘛,这么点骨折,用反转术式就可以愈合了。你偏不愿意。”

    五条悟抱怨着,把装满零食的塑料袋放在了合拢的悬疑小说旁。锡纸包装摩擦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印在袋子上的图标不是楼下的那家便利店,五条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跑去哪儿买的零食。考虑到他刚从学校回来,也许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咒术高专的特产

    既然手中的东西都放下了,接下来他肯定会在沙发落座,一如既往熟稔得好像这是他家的沙发一样。五条怜赶紧收回自在地横跨了整个沙发坐垫的双腿,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给大个子的五条同学腾出了一大块空位。

    其实不挪开也没事,在秋天到来之前买的这个新沙发又宽又柔软,虽然比不上五条悟家的那个巨贵的沙发,但也很不错了,足够容纳他们两个人同时落座。

    她顺手抓起塑料袋里的一包草莓味小熊饼干,用力撕开。

    “这不是想和学校申请休学嘛。”她咕哝着,这借口也有点漏洞百出,“为了成功休学,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养伤,这也是很正常的一种行动方针。”

    “明明可以在休学申请批准之后再治伤的,如果有无聊的老师上门拜访就装作伤病未愈的虚弱样子,这样不就好了嘛。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捷径都没想到吧?”

    说着这话的五条悟,直接抢走了被五条怜拆开的这包小熊饼干,在她气恼的注视之下坦坦荡荡地享用起来,抱怨的话语继续从草莓味的咔嚓声的漏出。

    “你不好意思让硝子帮你治伤就算了,居然连自己的反转术式都不愿意用,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住的。”他抓起一块小熊饼干,直往她脑袋上丢,皱起的面孔也透着嫌弃的意味,“没见过和你一样笨蛋的反转术式持有者。”

    “不想就是不想嘛!”

    五条怜气呼呼地把饼干丢了回去。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免不了都要被他念叨一会儿,她都有点听腻了。真希望这块小饼干可以变成庞大沉重的垒球,这样就能砸扁五条悟那气人的脑袋了。

    拥有了反转术式,这勉强也可以成为除“休学成功”后的另一个好消息,虽然五条怜并不觉得这真的有多好就是了。

    这个变化不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天翻地覆的指引。她的反转术式只能用在自己的身上,说穿了也就只是个过分美丽的摆设而已。她不可能因此而成为真正的咒术师,也不打算踏入五条悟所在的那个世界。

    至于为何突然就拥有了术式,其中的缘由直到现在也尚未明晰。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由于习得反转术式的六眼曾栖身于这幅身躯,故而在她的身体里刻下了术式的痕迹。

    换言之,这是五条晓送给她的礼物——如果这真的能够被称作是“礼物”的话。

    要是非要留下点痕迹不可的话,倒是送给她一些厉害得不行的术式嘛。自我愈合的本事可算不上是顶级的好礼物。

    在第二次换石膏的时候,五条怜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下一秒,她骨折的左腿就被绑紧的石膏勒出钻心般的疼痛,痛到只差一点她就要在诊室里昏过去了。

    在所有伤口都已完美地自然愈合的今天,再去回想就诊时的疼痛,好像也显得没那么鲜明了。五条怜知道自己应当早些使用咒力治愈伤口,但就是不太想要这么做。

    想要记住伤口和痛楚,这样就不会忘记在稻荷神的脚下发生的一切了。她怀有这种略显愚蠢的固执念头。

    啊,看来五条悟说对了。她确实算是个笨蛋。

    咚——轻柔却也结实的声响,揉成一团的锡纸包装丢在了她的脑袋上。五条怜下意识缩起脖子,瞪了五条悟一眼,而他依然笑嘻嘻的,真不知道这么无聊的恶作剧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他问出的话语也带着那漂浮般的笑意。

    五条怜耸耸肩膀,摆出一副信手拈来的闲散姿态:“当然。五条先生您呢?”

    “拜托,这可是我的建议。”

    “是的是的……”她一股脑地点着头,“那就,开始吧?”

    “去吧!”

    五条悟一指厨房的冰箱,表情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坚定,料谁也想不到,藏在这番神情之下的动机,和“视死如归”一点也沾不上边。

    其实呀,他们只是打算喝酒罢了。

    今天是二十岁的生日。从这一天起,五条悟和五条怜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那些只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从今日起也能顺理成章尝试。而在成年人必须要做的事项清单之中,排名第一的,无疑是喝酒。

    这番冲动并非源于对酒精滋味的好奇,他们也绝不打算变成欧美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酗酒大人,落得要坐在酗酒互助会彼此交心的悲惨下场。五条悟就是觉得,在所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中,只有“喝酒”才最算得上是真正冲破未成年人枷锁的行为。

    原本他们计划着找一间安静的居酒屋完成饮酒这件大事。倘若在点单的时候被店员质疑年龄时,还能得意地展示出自己的身份证件,简直仪式感十足。但五条怜担心自己会变成那种一不小心喝上头,以至于在公共场合撒泼的酒疯子,于是这个计划就被搁置了,饮酒地点就此转变为她的公寓。

    为什么不去五条悟家喝酒,五条先生本人对此给出的理由是她家比较小,收拾起来更方便,听得五条怜都想打他了。可这的确是事实,她实在没办法面对事实动粗。

    酒当然也早早地买好了,与搭配的饮料一起摆在冰箱里,是一瓶相当了不起的伏特加。撇开冒险精神不谈,选了高度数的酒作为生日当天的挑战对象,纯属只是因为只有伏特加的酒瓶最好看。

    把酒瓶与饮料一起摆到阳台的小桌子上,装满零食的塑料袋也不能忘记一起带过去。不知道真正的大人们会不会把膨化食品当做下酒菜,但他们今天大概也只能用这些咸咸甜甜的小东西佐酒了吧。初冬寒凉的风应该也能成为醒酒的利器,说真的,五条怜已经感到紧张了。

    “我说啊……”她用力拧开装着橙汁的纸盒,倒进玻璃杯里,“你确定今天是可以待在我家的过生日的,对吧?我可不想喝到一半被五条家的人按响门铃,要求我把家主大人送回家过他的二十岁生日。”

    这无端的猜测逗得五条悟笑个不停:“才不会嘞。你怎么会有这种想象呀?”

    “呃,这不是因为二十岁生日很重要嘛……”她不太自在地拧着脖子,话语也踟蹰起来了,“如果是二十一岁的话,我可不会冒出这种幻想。”

    “放心啦,今天你家的门铃不会再响起来了。他们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这样啊……他们没有给你准备超盛大的生日宴会吗?”

    “准备了呀,但我说我要和其他人过生日,他们又不会反对我。”五条悟伏到了桌上,用双手托着下巴,依然笑得腻腻歪歪,“原来阿怜很在意二十岁的生日啊!既然这么在意的话,那你今天一见到我,就该对我说‘生日快乐’呀!”

    五条怜嫌弃地撇下了嘴角:“我不是这种风格的人。”

    “哈,那我白期待了吗?”

    “是的。”

    这简直是今天最大的噩耗了。原本还元气满满的五条悟瞬间丧气了,如同失去力气般可怜兮兮似的趴在桌上,还来不及在自己的悲伤中沉浸太久,他又被五条怜驱赶着要求赶紧挪开。

    “你影响我放瓶子了。”

    真是干脆而冷漠的话语。

    满心不情愿的,五条悟还是坐直了身子,懊恼般耷拉着手臂,无聊地看着五条怜一本正经地把伏特加兑进果汁和碳酸饮料里,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没有酒保的风范。

    不过要如何在酒精含量与果汁本味中保持恰到好处的平衡,这的确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的高深技巧。

    在第七次往杯子里滴入伏特加后,五条怜确信这个比例一定不会有错了,这才安心地坐下,对上五条悟委屈巴巴的模样时,一下子没搞懂他这又是怎么了。她懒得探究眼前这位成年人的小孩子心性,把酒杯往前一推。

    “呶。”她用指尖轻敲了敲玻璃杯的边缘,“快尝尝看吧。”

    “好的好的——不过我们是不是要先碰一下杯?”

    “啊?”

    五条怜有点懵。

    仔细想想,在她看到过的喝酒场景中,确实会在喝酒之前碰杯,且总爱碰得相当夸张,仿佛不把自己杯中的酒全部洒出来不可罢休一般。

    这么想的话,说不定碰杯的目的正是为了洒出杯子里的酒,这样就能少喝一点了?

    感觉思绪已然飘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五条怜赶紧甩甩脑袋,配合地举起了酒杯。玻璃杯轻轻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叮”一声。她听到五条悟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干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方面如此讲究。

    掺着淡淡伏特加气味的橙汁就在手中,漾着未知的味道,成为大人的第一步也近在眼前。

    要是说在这时候有点紧张,那就有点太夸张了。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视线悄悄掠过小桌子另一端的五条悟,他也盯着杯底,不知道是不是怀有与她一样的心情。

    既然都下定决心了,可不能在这时候退缩!

    再次深呼吸,而后屏住所有气息,五条怜猛灌下一大口橙汁,冰凉的酸甜味充斥在舌尖。

    倘若细细品味,倒是能够尝到尖锐微辣的伏特加味,但这一口她实在喝得有点太急了,酒精味道连一秒都没有停息,就伴着橙子味一起溜进了她的身体里。

    咦,就这样吗?

    她砸吧了一下嘴,又喝了两口,还是没有尝到多么特别的味道。难道是这款橙汁本来就带着一点苦味,自然而然地将伏特加的存在完全藏住了吗?

    有些不太确信,五条怜又往杯中倒了些伏特加。而桌对侧的五条悟,光是看着她这一动作,皱起的脸忍不住变得更皱了。

    “这超苦啊!”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他又咪了一口,表情愈发扭曲,“全都是酒的味道……”

    “真的吗,不是因为你有着小孩子的味觉吗?”五条怜有点想笑。

    说真的,就算是又兑了些酒进去,她还是没有尝出多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层辛辣却甘甜的味道仿佛浮在橙汁的表层,流淌过舌尖时,会留下一种炽热般的干涩感,她不讨厌。反观五条悟,确实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

    抄起酒杯,他大概是有点迷糊了,又猛灌下一大口兑着伏特加的可乐,杯子用力撞在桌上,差点撒出来。

    “我才不是小孩子味觉!”他嚷嚷着,努力为自己正名,“肯定是某些人只爱喝咖啡,所以连苦味都尝不出来啦——某些人甚至还在家里买了咖啡机呢!”

    当他用故作别扭的口吻说着“某些人”这个词时,很明显就是在说五条怜没错了。

    五条怜默默地摸了摸额角,余光不自觉瞥过厨房里那台很贵也很漂亮的深绿色咖啡机,没想到五条悟居然对它也有意见,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对咖啡机撒气而已。

    “你不能因为自己只爱吃甜食,就不让别人喜欢咖啡嘛。”她无奈地叹气,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自己像个妥帖的大人了,“你要是觉得不难喝的话,那就……呃,你为什么还在喝?”

    五条悟眨了眨眼,不解地歪过脑袋:“我喝了吗?”

    迟疑地这么说着的五条悟,又喝下了一大口。不知不觉间,这杯兑了伏特加的可乐,居然快要见底了。他“咯咯”地笑了两声,抓起她的那杯橙汁,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不对劲。这不对劲。

    看着五条悟那幅度大到夸张的动作,还有说话时不自然浮起的语调。他开始说起了昨天袚除的诅咒,说到最重点的时刻,甚至想要站到桌子上,向来清澈通透的眼眸似乎也透着一点点的动荡感,时而直直地盯着她,时而又飘忽到了初冬清朗的夜空,片刻后,会再挪到她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让他渴望予以注视。

    这真的不对劲!

    不太想承认,但事实好像是,五条悟已经喝醉了。

    ……诶?才刚刚开始,这就醉了吗?

    五条怜有点不敢相信。

    她明明也没有兑太多酒呀。就算是五条悟把她杯子里的橙汁喝空了,也只占了酒瓶里一指高的容量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难道这点量就足够让人进入晕晕乎乎的酒精世界了吗?真让人不敢相信。

    趁着五条悟没有注意的时候,五条怜悄悄拧开了伏特加的瓶盖,用力灌下一大口。

    与高度数液体的直接接触,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都会清晰地尝到它的味道了,尖锐而刺鼻,如同吞下金属般突兀。先前毫不在意的那股炽热的干涩感被放大了一百倍,瞬间卷走了口腔中的一切水分,只余下苦涩味道从喉间涌起,扭曲成一种莫名的恶心感,让她有点想吐。大脑随之眩晕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清明。

    很难喝,但没有醉。

    五条怜看着酒瓶中透明的液体荡出小小的涟漪,液面下降了一指有余。忍着恶心感,她又喝了一口,大脑依旧清楚得可怕。

    这下可以确信了,她的猜想有误。

    无奈地收好酒瓶,看着眼前高兴到手舞足蹈得五条悟,她想自己必须要面对事实了——在他们之间,酒量更好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原本还以为自己绝对是喝一口酒就会倒下的废柴,不成想这个桂冠居然被五条悟抢走了,真是绝赞的好消息。

    早先设想好的,不得不由五条悟照看自己的窘境,倒是可以伴随着这个事实的发现而消失无踪。但说真的,与其照顾喝醉酒的家伙,五条怜更情愿是自己在他的面前耍酒疯。

    发疯的人不一定会想起那副窘迫的模样,只余下负责照料的那一方与苦恼同行。趁着五条悟还没陷入理智彻底奔溃的状态,她还是先保留足够的体力的吧。

    要拉住五条悟这种大型生物,想想都觉得困难。

    在生日的当天叹气,实在不好,可五条怜还是忍不住发出这种沮丧的声音。她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认真听五条悟说起他为了成为教师而做的准备,偶尔配合地应几声,他那动来动去的双手仿佛将从夜空中飞走。

    “哦,对了。”

    他的手钻进了口袋里,不知是摸出了什么,正藏在紧握的拳头之中。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瞧了两眼,确认了此处确实只有他们两人,这才想五条怜招招手,叫她把手伸出来。

    “这个,送给你。”

    依然是神秘的话语,五条悟认真地把自己的拳头放进了她的掌心之中,缓缓展开。

    如此隐秘的做派,让五条怜莫名觉得他的掌中一定空无一物,这番煞有其事的行动大概也只是恶作剧必要的前戏。

    预期之中空空如也的触感并未到来,有什么纤细却略带沉重的东西落入了了她的手心里。五条悟得意地笑着,收回了他的手,四角星形通透的光泽从指间漏出。

    镶嵌了钻石的项链,是五条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喜欢吗?”他期待似的看着她。

    答案当然不会有疑问。哪怕五条悟给她的礼物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只要不是恶作剧的空空如也,她都会喜欢的。

    更何况,这颗钻石那么耀眼。

    如此璀璨而美丽的宝物,她真的可以拥有吗?

    在无意识浮起的惊喜之中,丑陋而黯淡的否定开始悄悄探出头来,拉拽着整个心脏开始下坠,连触碰着礼物的指尖也传来麻木感。五条怜用力甩甩脑袋,试图将这糟糕的情绪从自己的身体里丢出去。

    “嗯,很漂亮,我很喜欢。”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悄悄躲开他的目光,“不过……呃,就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好像从没有直白地聊到过这个话题,但他们向来是不会送给对方生日礼物的,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俗。于是五条怜也习惯性地认为,今年的生日也无需特地购置礼物,即便这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念叨了好多次的二十岁生日。

    啊……太失策了。真该多留点心眼的!

    这么想着,落在掌心之中的钻石也变得格外沉重了,藏在这块漂亮石头中的价值更加瞩目。五条怜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起了自己的银行余额,由此得出了一个懊恼的结果——自己可买不起和钻石同等价值的礼物。

    这幅高兴却苦恼的表情融合在一起,看起来简直和又哭又笑的苦相模样没有区别,变扭得都有些奇怪了。五条悟笑到蜷起了身子,明明这也不是那么值得大笑的事情。

    “没事啦,是我觉得这条项链很好看,所以才想送给你的,不用给我回礼哟。”话虽如此,他还是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还人情的方式,“如果你非要觉得过意不去的话,那就——”

    说着说着,五条悟忽然停下了。看来他也还没有想好合适的回礼筹码。

    就这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他才发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啊!”一声,攥起的拳头轻轻敲打在掌心里,声响消失无踪。

    “弹吉他给我听吧!”他莫名兴奋了起来,“我还没有听过呢,对不对?”

    “唔……确实是。”

    在短暂地加入了那个糟糕乐队的期间,确实是有过几次公开演出,她虽然不是每一次演出都向五条悟都发出了邀请,但难得和他说过的几次,他却忙得一回都没有来看过——当然,这怎么想都是五条悟的错才对。

    五条怜默默搬来了放在卧室角落里的吉他。最近她终于重新拿起了这把乐器,纯粹只是因为休学的时光实在无聊而已。

    重新加入乐队、再次站在众人即可看到的舞台上,这种事情她已不打算做了。

    说起来,最初抱起吉他,也只是想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事,希望五条悟在见到时会问出“为什么”,这样便能再次开启他们之间沉寂的话题。可实际上,就算是她背着吉他走进了父亲的葬礼现场,他居然也没问过半句,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令人失望了。

    轻轻转动弦扭,金属的弦崩出吱嘎吱嘎的微弱声响。从房间里顺手带出的谱子是这几天她正在学着弹奏的一首摇滚曲,有些羞于承认,但她还不能弹得十分好。

    “对了,事先告诉你。”她在弦音间抬起头,红着脸说,“用一颗钻石买我的演奏,这可不是划算的交易。”

    “划算的啦。五条大师的时间很贵,对吧?”

    “唔……是啦。”

    她好像确实说过自己的时间很贵,但这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他现在还记着。五条怜有点不好意思,匆忙低下头,继续调着早已准确的弦音。

    将谱子在面前铺开,为了防止过分轻薄的纸张被今夜的晚风吹走,不要忘记拿几包零食压住边角。

    五条怜盘起腿,吉他摆在膝盖上,指尖按住纤细的弦,由这条金属线压出的凹陷会有些疼,幸好最近她指尖的茧子又回来了,痛感因此减半。拨片扫过和弦,音符颤动在空气中,拼凑成完整的乐曲。她小声唱着,倘若遇到了追不上的歌词,就用模棱两可的哼声代替。

    只用这一把吉他,摇滚乐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摇滚了

    这也是一首情歌,比较摇滚的情歌,来自于唱出了蜉蝣般暗恋心情的那个摇滚乐队。五条怜不想承认自己有多么喜欢那个乐队,但这首歌她确实很喜欢。

    或是说,用很摇滚的方式歌唱爱情,这件事本就很让她喜欢。

    唱完第二段副歌时,她忽然停下了,视线越过曲谱与弦线,悄悄看着他。

    “后面这一句才是这首歌的精髓,你要听好啦……你并非谁人操控的人偶,你是独属于我的宝物。”

    在用力的一声和弦后,她放下了吉他。后面的歌词,她也不再唱下去了。

    至于为什么,五条小姐给到的理由是,这首歌只要听到最精髓的这一句歌词就足够了。

    “后面的曲调和歌词与之前的都是重复的嘛。”收起吉他时,她说。

    看来她是不怎么把五条悟痛心般的“诶——?”一声呼喊放在心上。

    “真的不是因为后面的部分你弹不来吗?”他揶揄着。

    “才不是。”

    “啊!你否认了!”五条悟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事,“那就肯定是了!”

    “这是什么歪理?”

    五条怜有点想笑,这份笑意绝不可能源于心虚,不过还是匆忙把吉他放回到了客厅里,顺路来到了冰箱前,想找点正经的食物——而不是充满空气和脂肪的零食。

    身后传来不规律的哒哒脚步声,晃来晃去的五条悟也走在她的身后,一起在冰箱冷嗖嗖的浅白色灯光前停步。

    就算是站着,五条悟还是左右摇晃着,幅度不算大,却存在感十足。五条怜真担心他下一秒钟就会晕倒在自己的身上。

    可能正是有着这番念头的加持,就在拿出酸奶的瞬间,五条怜感觉到了一股不可忽视的重量压在了肩膀,突兀得差点吓得她跳起来。

    借着视线的余光,能看到五条悟低垂的脑袋正抵在他的肩头。他许是快要失去最后的清醒了,否则她想他应该不会像这样伏在她的身上,就连手臂也环在她的腰间,仿佛这是一个拥抱。

    但这一定不是拥抱。

    五条怜看到了,他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突兀地竖在冰冷的冰箱灯光中,微微地颤抖着,不愿碰触在她的身上。他的呼吸声也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略带几分急促,如同她的心跳。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盘踞在她心中的情绪竟然是害怕。不过这份心绪还不能被划入“恐惧”的范畴。

    她不是害怕五条悟,而是害怕着这一刻虚晃的碰触。她想她一定是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错觉,竟然觉得五条悟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放在冰箱的玻璃水壶上扭曲地倒映着他们的模样,却照不出低垂着头的他的神情,五条怜也不想去看现在的自己。

    “阿怜。”

    很突然的,他喊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那突兀地停滞在浅淡光芒中的他的双手,依然克制般紧攥着。

    这般不自在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真想知道啊。

    五条怜垂下手,酸奶冻得指尖发冷。或是她本就已经冷彻下来了,才意识到了周遭的寒意。

    好像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在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推开他时,五条怜听到他说,要不要去散步。

    “去哪里散步?”

    “去哪里都可以。”他说。

    “……嗯。那就走吧。”

    虽然现在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散步就是了。五条怜想。

    她径直往玄关走去,可五条悟却拉着她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开落地的玻璃门,经过散乱着酒杯与乐谱的小桌子,踏上半人高的铁制扶手。

    而后,跳下去吧!

    风托着他们浮起,这不安定的漂浮感真想让人尖叫。五条悟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奔跑在陌生的屋顶上。

    越过一个又一个屋檐,初冬的城市尽在他们的足下。横纵交错的街灯纺成了明亮的光之线,行人与车灯游走其中。直入半空之中的城市灯光赶走了星象,所有喧闹的杂乱的声响也逃离到了这个高度,有些闹哄哄的,但这正是这座城市的模样。

    从这个高度吹来的风,比应有的温度还要更具寒意。五条怜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好像被冻住了,冷风钻进了毛衣的空洞里,与战栗的心情一起,让她止不住发抖。

    越过又一个屋檐,被重力拉扯着下落时,仿佛只有身躯在坠落,心脏与知觉尚且后知后觉地停滞在原地,只有在感到恐惧之后才会追上。

    “我们跑在房顶上,会被警察抓住吗?”

    她不安的疑问仿佛尖叫。

    “才不会嘞。”他的回答如此果断,“警察才不会抬头看我们呢!”

    “真的?说实话,我可不想再被警察带到警视厅了。”

    面对警察时的糟糕感觉,她实在不打算再体验一次了。

    “悄悄告诉你。”五条悟大声对她说,根本不“悄悄”,“在听到警察对我说你打了乐队主唱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哟。”

    五条怜扯了扯嘴角:“在窃喜我的履历里终于加上了案底吗?”

    “怎么会。我只是在想,你已经成为与以前不一样的你了。有种,你长大了的感觉。”

    “打人可不算成长。”

    “算的啦!”

    回过头,五条悟仍是笑着。

    “你害怕吗?”他问她。

    “怎么说呢——”五条怜捂着嘴,藏起了下落的这一瞬间的小小惊慌,“有点像,坐在了过山车的最后一排。”

    “那就是害怕啦?”

    “也……也没有。”

    不知道这句否定是否会被五条悟认作是逞强的谎言。他仍是笑着,紧握她的手,从大厦的最顶处一跃而下。强烈的失重感让心脏跃动不止,从地上吹来的风强烈得简直像是要将他们卷入云层之中。视线边界的海岸线一点一点向他们而来,潮声迫近,盖住了城市的喧闹。他们与今年的初雪一同落向碎石海滩。

    “下雪了啊……”

    五条怜抬起头,看着一片细小的雪落在海水之中,刹那间消失无踪。

    倘若是为了酝酿这场雪才降下了如此糟糕的低温,这倒也是可以谅解的。不过落雪与大海,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说到大海,总是会想到夏天,对吧?”她轻轻晃着五条悟的手,“大海本来就是很‘夏天’的一种标志,没想到居然在海边看到了雪,真是……还挺幸运的。”

    “是吧——”

    他一如既往的得意,似乎这场雪也是他的杰作。五条怜可不想扫兴,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对了。”她差点忘记了,“生日快乐,阿悟。”

    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躬了躬身:“也祝你生日快乐。今年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哦。”

    “你是说我弹的吉他吗?”

    “嗯。以后还会弹给我听吗?”

    “如果你想听的话。”

    “好耶!”

    五条悟举手欢呼。从决定散步的那一刻起紧握的双手,许是忘记松开了,害得五条怜也被动地抬起了手,加入了他的欢呼队列之中。

    “我最喜欢阿怜啦!”

    “最喜欢”,这个词听起来多么干脆而利落。

    对于他而言,无论是“爱”还是“喜欢”,总能那么轻松地说出口。璀璨得如同钻石一般的爱意,是旁人会毫不吝啬地愿意向他奉上的珍贵宝物。

    如此想着,五条怜觉得放在口袋里的那颗钻石似也变得空空荡荡了。

    她的爱早已消失了,涌向了不应由她给予爱的那个人。哪怕她习惯性的假装她的爱意仍紧紧攥在手中,但掌心里也只会剩下宝石的空壳。

    在这一刻,连羞愧般的窃喜也悄然消失了。她让自己陷入了麻木之中,这样才能真正表现得像是不曾给予爱意的人,露出泰然自若的笑意,轻轻伴着海风的话语像是一如既往的玩笑话。

    “因为我是会给你弹吉他的、你最爱的妹妹吗?”

    “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

    他望着她的眼睛,说出口的话语似乎未曾有过任何多余的思索或是犹豫。他最后的踟蹰丢在了冰箱门前,所以才能比任何时刻都更轻快地站在此处,哪怕是这般沉重的话语也能轻而易举地诉说了,甚至也能吻她。

    冰冷却柔软的亲吻,不是为了索取什么,也并未包含过分的渴求,海风似也在这短暂的触碰中消失无踪,只余下心脏的鼓动。

    最后的吻,带着尼古丁的气味。

    当意识到这是亲吻时,五条怜的脑海中响起了这句歌词。

    她很喜欢这首歌,即便是在这一刻再回忆起来,她还是觉得这首名为“初恋”的曲子很时髦,曲调中完全听不出二十世纪的年代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是一部讲述师生背德之恋的电视剧的主题句。至于电视剧的剧情,她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

    那时的她根本算不上是多么称职的观众,过分纠缠的剧情对于年少的她来说也实在太过黏腻。仅剩的印象,是男女主角都有漂亮的泪痣,以及这首片尾曲是在主角们的初次接吻时响起的。

    尼古丁的味道,五条怜没有尝过。

    她与五条悟的最初的吻,带着浓郁而苦涩的酒精味道。

    直到这一刻,她想她才终于感觉到了醉意。心脏跳得太快了,意识漂浮般微微眩晕,落在鼻尖的细碎的雪沫在呼出气息的瞬间溶解成难以窥见的小小水珠。藏在毛绒外套下的身躯颤抖着,她想应当不只是海边的寒意在作祟。

    也许是过分杂乱的情绪将要冲破皮囊了。她曾经伪装出的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说出的满是谎言的话语,也会被这些心绪尽数摧毁,而后落在六眼之中,只剩下无尽的羞愧而已。

    脸颊也是冰冷的,她的血液还在涌动吗?喘息比海浪声更急促,她分明不想在这时候注视着五条悟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了他浅蓝色的眼眸里。五条怜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轻松的神情,那向来自在翘起的嘴角也看不到熟悉的弧度。

    他果然也很难在这时候露出笑容,哪怕低头予以亲吻的是他。

    在注视着他时,她会意识到他们多么不同,也会回忆起他们曾经相似。

    如果他们当真相似,那这份感情便只能是那喀索斯望向水面时的倒影。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这份爱意,也一定是真正的、却错误的爱吧。

    他对她说出了爱。他对她也怀有爱。

    五条怜知道,她一定要予以回应才行,可话语好像也干涸在了心中。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说出的话语,竟像是一种无形的审判。

    “现在,你也会有罪恶感吗?”

    “……嗯。”

    啊——他也感觉到了罪恶。

    是该说松了一口气吗,还是要因此而忏悔呢?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说,要对他说:“记住这个感觉。”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声一般,她的鼻尖也泛着微红。但她始终没有落下眼泪,只是抿紧了唇,抵在他手掌之中的冰冷指尖终于泛起一丝微笑的暖意。随后才传来迟钝却鲜明的痛楚。

    五条悟垂下眼眸,她将自己的手攥得紧紧的,细雪消融在交叠的掌中,似有湿漉漉的触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海风送来她的呢喃。

    “只有这份罪恶感,才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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