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一节

    那次众议会之后,我们心中恐惧的壁垒逐渐崩塌,我、云杉和呈安的关系微妙地缓和过来。

    云杉主动向我搭话,我们就像没有分开过一般,再次开始一起去暨成学校,晚上一起回校舍。

    只是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或许是由于云杉再次和我联系在一起,宫叶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天我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宫叶也碰巧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我向平常一样向她问好。

    她没有搭话,空气显得有些沉重。

    直到我拉开寝室通往中庭的门,门扇发出吱呀的声响,我隐约听见宫叶小声的呢喃。

    “你怎么不去死。”

    我错愕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

    宫叶没有停留,等我转过头,她已经快步走出校舍的大门。

    我深知宫叶对云杉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十分在意,或许对我和云杉重归于好感到诧异。

    但我并不认为自己与云杉的友谊,与宫叶对云杉的感情有任何冲突。

    云杉出门和我并肩走在通往暨成学校的路上,我有些沉默,脑海中不停循环着宫叶刚才说出的话。

    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直到上课时,老师拿出一具有着巨大犄角的动物头骨,为我们展示骨骼结构时。

    我回忆起,在农牧地带的歧野进行物种观察作业时,所见到的场景。

    一对正在用犄角对抗,正对配偶的雄性羚鹿。

    我不禁地想,撇开物种与性别不谈,宫叶把我当作假想敌,那时的她,和争夺配偶的动物有什么不一样?

    和月经过千年的迭代,舍弃暴戾与自私,换来如今更加平和,坦诚的思想形式。

    难道我们身而为人,远离原始的欲望,构建让人幸福的社会,是为了再次像动物一样相互争斗吗?

    我有些难以想象,是什么促使宫叶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什么造成我和宫叶如今的局面?

    不久后,在暨成学校下课时遇见父亲刚从中枢院下来。

    即使已经许久不见,他脸上依然挂着小时候一样和蔼的微笑。

    我问起父亲,如果朋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该如何是好。他说,或许双方解释清楚就有挽回的余地。

    我不想和宫叶产生隔阂。

    无论如何,我不敢相信,这是在和月,在以往朝夕相处的同伴之间发生的事。

    我开始一如以前一样向宫叶搭话,不过好在她并没有躲闪,起初只是感到疑惑,为什么还要和她说话。

    话语中没有当时的冷漠与怨念,听起来又是往常一样自信,骄傲的形象。

    久而久之,见我没有退缩,她也能简单地和我打起招呼来。

    只是一旦我想提起那天的事,宫叶就会扯开话题,下课后本就鲜少见到她的身影,我只好作罢。

    不过自己也觉得父亲的说法富有成效,心下想着,下次回桃野见到父母亲一定要好好道谢。

    只是没过多久,母亲意外地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外,脸上依然带着和以前一样的微笑。

    第二节

    母亲说有事要讲,已经和老师帮我告假以后,她就像暨成式时那样牵着我的手向教室外的廊道走去。

    排列整齐的先知石像,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荫蔽,不停在我们脚下闪过。

    上课铃响过一阵,廊道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母亲愈发失神地向前走,无意识地松开我的手。

    “母亲?”

    我低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母亲停下脚步。

    沉默中,我看见母亲肩膀因沉重的呼吸而起伏。

    “念茹,”母亲平静地说,“你父亲去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生后来到桃野的医馆。

    和月本土从没有突发疾病的情况,一生中可能只有新生儿降生和和月人去世才会来到这里。

    门厅敞亮,有一位护士守在门口宛如一直在等待我们一般。

    看见我们之后,她就带着我们进去,拐进门厅左侧的通道。

    穿过几道长廊,走过中央的庭院,进入另一处分隔开的房屋。

    那里面安静极了,除了脚步声,仿佛还能听见我们呼吸的声音。

    直到眼前出现一扇白色的门扉。

    里面看不见窗户,四周是蓝色的帘幕,随我们打开门时吹进来的风鼓鼓拂动。

    “念茹,过来看看你父亲最后一眼吧。”母亲有些哽咽地说。

    或许直到看见父亲的脸我都没有相信父亲去世的事实。

    如果不是母亲的提醒,我可能还没注意到一旁窄窄的白色高台上,上面铺陈着那微微隆起的白布。

    我缓步走到高台边上,父亲平静地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般。

    三十九岁的年纪,脸色还没有多余的皱纹,只是皮肤上的血色退去,满面是死寂般的灰色。

    我站在那里,神情呆滞有些恍惚,感觉自己在做梦一般,怎么也想不明白。

    前不久还给出我建议的父亲,怎么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母亲带着我走出房间,坐在庭院的长椅上。

    轻声告诉我,从未被人提起的事实。

    衰竭死,和月自然的死亡方式。

    通常在临近四十岁时,由极速心脏衰竭所致。

    起初,胸口会在夜晚出现轻微的疼痛感。

    直到一到两天后,心脏会开始极速衰竭,直到病人停止呼吸死亡为止。

    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面对绝对的早逝现象,和月不得不采取纳配的制度:

    二十二岁前为自己定下相守的伴侣,在环城的司务科进行登记。

    以孕育新的生命,稳定和月岌岌可危的人口。

    然而,历年来即使每个人都将维持和月的社会作为个人义务,和月人口数量却并不见增多。

    也就是说,即使有人希望孕育多个生命,也会因为某种外力对自身进行干扰,频频出现流产,无法再次生育的现象。

    通常我们认为,这是我们所有人背负的诅咒之一。

    而保育科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

    抽样调查和月的五百年期间,无论采取怎样的措施,和月的人口都一直维持在一万八千人左右,不多不少,无增无减。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肩膀不住颤抖。

    到底是怎样的罪责要附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去偿还?

    我心中的不甘奔腾着,犹如一匹不想受到控制的野马。

    然而,一条看不见的枷锁轻而易举地紧紧扼住我的咽喉,让我窒息。

    因为绝对的合理,符合当下的实际,而不知该如何进行辩驳。

    “你怎么不去死。”

    心中再次响起宫叶当时对我说的话,此时我感到自己对宫叶的行径有了合理的解释,心下想道:难道宫叶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纳配对象?

    然而眼下,我完全被父亲去世的事实和衰竭死的真相所淹没,宫叶的事来不及细想。

    母亲看向沉默不语的我,以更温柔的嗓音说道。

    “你可能因为我们在你去暨成学校后,不常去看你感到沮丧。

    只是…我们只是不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让你感到过多的痛苦。”

    “那母亲求求你,不要这样离开我好不好?”心中涌起的情感,说出口时已经伴随泪水,变成没有底气地呢喃。

    她蹲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脸颊,眼里充满莹润的泪光,“我们之所以决定现在才告诉你,是希望你度过无忧无虑的时期。

    你现在不用感到害怕,你有很多朋友在身边,他们会一直陪着你。”

    母亲的手似乎用心念向我传达着,她心中没有一丝不安的想法。

    掌心传来的温暖抚慰着我,像是在对我进行最后的祝福。

    悲情的奏乐在父亲的葬礼上响起。

    借着回到桃野的时间,我又去了一次位于二十四栖的一木丘。

    山丘上的魁桃树,叶片间满是绿色的果实。

    小时候等到秋天,到那时伯益总会爬上去,往树下扔好多魁桃,剥开外层的果皮拿在手中把玩。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周围传来一阵嬉戏打闹的声音。

    是小时候我们稚嫩的声音,我不敢细听,生怕自己沉溺在其中。

    我背过身去,背对着桃野,望向不远处的琼际山望,那满山青绿上,正卧着棉花状的白云。

    延绵的青草地上,我仿佛隐约看见父亲、伯益还有舜月的身影。

    我定睛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离我越来越远,直到他们走进琼际山中。

    我紧紧闭上眼睛,生怕自己忍不住跟随他们过去一般,转过身赶忙走下一木丘。

    之后回到中野没多久,老师告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此后云杉,宫叶也相继回去了桃野几天。

    只是,等我们回到中野见面时,我们都默契地对在桃野听到的事绝口不提。

    只是想维持现状,等待真相必将揭晓时再做打算。

    只是再见到宫叶,我心中对她的疑问再次不自觉响起,甚至开始理解她的行为,对自己的行径开始自我怀疑。

    去争取自己未来的目标固然没有错。

    或许一直单纯希望身边的友人陪伴的我,才是不知上进的那一个…

    第三节

    为了做好三年级进入众议会进行正式旁听的准备,之后的学习变得更加紧凑。

    对于自我的思考已经无暇顾及太多,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记忆或许可以靠时间遗忘,但一旦关联上身边时常往来的人,就会在一瞬间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期末结束后,注视着宫叶的身影,我的脑子里再次被自我怀疑的声音占据,甚至开始不敢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那天刚好常奚来到我们教室外面,我企图转移注意力般向窗外看去,他的脚步有些踌躇,停在教室外面好一会儿。

    直到他走近我们,才说起,邀请我们日照祭典休假期间去滨野游玩。

    呈安这时已经成为中枢院的候补生,需要去其他野的事务司进行学习。

    宫叶和云杉希望能回到家里陪伴家人,也回绝了常奚。

    到最后,只好我一个人回应常奚的邀请。

    滨野离海岸最近,由于粮食作物稀少,与粟、歧、稷野的来往最为频繁。

    居住区随处可见由粟野出产负责搬运粮食作物的篷车,和手捧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不停东奔西走的人形机械。

    那是以印在上面的印刻,进行行动的运载工具,由无数个齿轮进行运转。

    那些篷车造型的机械,呈青铜色,从其他野连夜输送作物。

    银白色的人形机械在原地分装运来的货物后,又依附在篷车上与它嵌合成一体。

    不过这种机械,由于材料采集繁琐,并没有滨野以外的地方广泛使用。

    我走在常奚身后东张西望着,对这些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装置,看得出神。

    没过多久便走到了常奚家,那是位于主街道不远的地方。

    他平静地攥住门把手打开门扇,侧过身留出能通行的宽度,笑道,“请进。”

    屋子里充斥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开门时扬起的粉尘在空中飘散。

    常奚家的陈设极其简洁,没有多余的摆设。

    空无一物的餐桌,白净没有痕迹的墙壁,唯有中央墙面上挂着一幅用印刻凝结的沙画。

    我走近看去,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子都洋溢快乐的笑脸,让人感到无限温情。

    这时我突然想起,按照衰竭死的年岁,常奚的父母应该已经离世。

    我的脑海中回忆起,当时我刚来到中野,在连通桥边的浅滩河岸旁看见的常奚。

    那双空洞得失去光彩的眉眼,在父亲去世那天听到消息后,我也曾经有过。

    我心中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突然感觉胸中有些发闷。

    “是那时候的事吗?”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辞会让常奚感到痛苦一般,我赶紧捂着自己的嘴。

    “没事,”常奚走过来一如既往地平和的笑着,“都过去了。”

    “……”我垂下眼帘,“之前有回来过吗?”

    “很少。”

    是吗。我心里想着,似乎又陷入到某种低落的情绪中。

    常奚向我摊开手,他笑道,“二年级应该已经学过了吧。”

    他所说的,是通过接触传递两人感受的念术。是所有人都能学会的才能。

    相比掌守做到让许多人同时听见自己说话的念术来说,这算是很基础的办法。

    我握上去,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热,感受到常奚心中更多的是一种紧张的情绪,我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在父母亲去世后回到这里。”他坦白道。

    看着全家福的眼睛垂向墙角,缓缓低下头对我说,“谢谢你,念茹。”

    我当下明白过来,常奚或许一直在寻找一个回家的理由。

    他一直以来对他人施以援助,让我都忘了,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心事。

    常奚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也想要把一直困扰着我的事倾诉给他听。

    我一股脑地向他提起宫叶和我说的话,以及我知道衰竭死之后,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的想法。

    常奚的表情有些严肃,“虽然我从没听见过其他人说过这样的话,不过……”

    又转过头,抬起手摸着我的脑袋安慰道,“念茹,你只要知道,也有人这样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

    我没来由的眼里有些酸涩,许是因为常奚的话,我批判自己行为的想法得以消除。

    我甚至由衷地相信,未来即使正视他人的不同,我也能够不为他人的行为所动摇。

    只是我愈发对常奚感动好奇,为什么他的话总是有一种发人深省的意味。

    不过正因为他,我似乎更加了解母亲所说的“朋友的陪伴”。

    随着面临的事务越来越多,朋友的存在并不仅限于当初玩闹的场景,更是内心的支撑。

    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对他人而言,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得到朋友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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