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15

    翌日清早,母亲与姨妈一致执意邀孟宴臣吃饭,却听得叶子说,没有他电话号码,于是把人推出店门,叫她亲自去请。叶子也就循昨夜的路去招待所。到了地方,却见房门大敞着,腰里系白罩布的清洁工正把抹布擦桌。整间房被天光与雪色映得透明,细亮的灰尘缓慢浮游,已半点不见人住过的痕迹。

    回到家,向母亲与姨妈说了情况,把铁钩哐哐掣下卷帘门,揿开灯,在溶溶的黄昏的灯光里,一家人再多做几样蒸菜,遂在电视前坐了,聊天,嗑瓜子、花生,饮些甜酒,吃点饼干。县城里是早禁燃鞭炮的,姨妈便在网络上下载来一条音频,劈里啪啦,放在桌角,循环往复地放,炸个热闹,逗得叶子笑个不停。

    近夜了,米饭犹在锅里焖着。叶子拿这个空隙,给《览物》的同事们发新年祝贺,一条条收到回信,同样是祝福,捎带说想念,还有视频留言截屏,称粉丝们也等待着她。心底的郁积被冲散不少,她起身,把母亲推到四方桌前,又去厨房帮姨妈端菜,摞了碗、筷,分码上桌。菜碟排开,剔透软弹的猪皮冻,在芝麻红油碟里刮一下,辣艳欲滴;粉唧唧的几段蒸肉,盘卧在洁白的瓷盘里;鲤鱼倒剐了鳞,肚上分几口花刀,丢下锅,在沸油里裹了,浇一勺葱、蒜、五花肉丁熬煮的酱浓汤汁,正搁在桌中央,祈一个好寓意;昨天刚包的饺子,从白汤里捞出,拿瓷盆装了,衬在一边。

    三人各各敬过酒,说过祝愿的话,举箸开动。忽然,有人敲门,指关节叩在铁皮门上,哐哐响。三人互觑一眼,叶子搁下筷子,起身开门。

    门缓缓升起,粉样的雪卷带着风灌进来,冻得她跺脚。门前挂灯亮着,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撑开一弧暖黄的光,于是她先是见对方的羽绒衣下摆,再见他握住一段酒瓶细颈的手,最后见到脸,是孟宴臣。他微微躬身,见了她的面,无言地怔住,慢慢挺直腰,把酒瓶举给她看:“很抱歉,路赶得急,没来得及买礼物,之后我叫人送到你们这里来。”

    “不用了,”她侧开身,请他进来,“来吃饭吧。”

    见来了客人,不方便的母亲仍坐上席,姨妈则让到下首,由两个年轻人分坐两边。叶子去后厨多取一副碗筷、杯勺,孟宴臣接过,道谢。启瓶器压旋进木塞,啵一声拔出,浓香四溢,“白葡萄酒,度数不高。”酒筛向孟宴臣面前的玻璃杯,被他用手让住,“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怎么沾酒。”话听得叶子顿一顿筷子。

    两位长辈谦过了饭菜,四人开动。姨妈爽快,询问孟宴臣工作,又问他和叶子的相识,他都大略地答了,不曾说谎,但也不讲全,维持住桌面上的气氛。他是客,重心自然偏他那边,叶子干脆只吃饭,不说话。

    孟宴臣夹了一枚饺子,送进嘴里,嚼几下,忽然顿住了,神色迟疑起来,叶子见状,忽想起包饺子时,姨妈洗了两枚硬币。见对方要吞咽,她忙丢了筷子,站起来,拿手去拍他脸颊,叫他:“别咽,快吐出来!”手又掬到下颌,催促他。孟宴臣抬眼看她,怔了片刻,一枚亮晶晶的银制圆硬片从他嘴里吐出,落到她掌心。带他口腔的温度,但又沁点凉意,叶子反应过来,手一翻,叮当,硬币敲在桌子上,滴溜溜打个转,终于躺安稳了。左右看一眼母亲与姨妈,只见大家的动作都滞缓了,瞠目结舌地瞧着她。饭菜热气白蒸蒸的,烘得她脸烫,叶子坐下,低着脸,皱着眉头,嗔怪姨妈:“饺子里包了硬币,你怎么不早说?多危险。”话愈说到后面,声音愈低下去。

    一桌人继续吃饭,只是都沉默了。这边吃两口菜,那边抿一口酒。

    “砰砰砰!”大家都拗头向门看,有人在外捶门,声音被隔去一半,但也听得出焦急:“叶子妹妹,救命!你帮忙看看我家小妹!”

    提拉起卷帘门,正见的是对门吴姨家的大女儿,她披着羽绒服,发上肩上都是雪,冻红得脸急得皱在一起:“小妹她肚子疼得厉害!我去了县城的医院,没有人。”随大女儿去吴姨家,一进门,便听见小孙女在哭叫,来不及安抚小孩,径直走到卧室内,门里灯大开着,吴姨坐在床头,而床上蜷缩的人在哭,只是声音很低,一声续不上一声。

    到了跟前,蹲下身询问情况,女孩疼得满头是汗,黑头发一绺一绺贴在焦黄的面颊上,一只手捏住母亲的手,一只手虚拢小腹,却不敢用力按压,已是没有力气再说话,吴姨大略地讲了,说她刚来例假,只是不多,忽然就下腹痛,以至到了这种地步。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最近有没有和他同居过?”女孩听到叶子问话,畏怯地看母亲一眼,继而眼泪淌下来,“对不起,妈……”她的脸掣动着,声音像门隙里嘶嘶的风,“对不起……”

    吴姨没有讲话,但也未放开女儿的手。叶子想了一阵,下结论:“好一点,只是痛经,坏一点,恐怕是宫外孕。”

    “那怎么办?”

    “要保险,得送去附近城市的大医院。”她当机立断,“我去开车。”

    走出门来,却见孟宴臣等在雪地里。姨妈凑上来问,她把情况大略讲了,孟宴臣却皱眉:“你开车?你刚刚喝了酒。”叶子一呆,他续接上:“我来开吧。”“你开车来的?”“不是。”“那只能开我家的……但我家是手动挡。”“我是C1的驾照。”

    把女孩抬上车,教她向一侧蜷缩着,减轻痛感。车厢空间小,已再容不下人,吴姨与大女儿只得另寻司机,再坐一辆。叶子坐上副驾驶,给孟宴臣指点车上各个按键。雨刮器刷开濛濛白霜,前车灯亮起,雪粉在光束里划出千万条金丝线。姨妈扒住车窗,嘱咐:“去城里要走山路,你们当心!”

    车行到半路,夜空里忽放起烟花。女孩哭弱了声音,业已安静了。细碎雪片中,夜静得如一整块亘古的漆黑的岩石,动静只有车引擎的嗡鸣,与前照灯打亮的一小段路。“噗——呲”,不知是哪处,政府管得松散,纸筒吐出光焰,一线流星升上天空,“砰”一声爆开,满天都是烁烁的金粉。一看手机,竟已过了点。光映亮孟宴臣的侧脸,又被黑暗隐没。夜里开车,走的是积雪的路,他眼睛盯紧前方,但还是同她说:“新年快乐。”

    “嗯,”她回应,“新年快乐。”

    凌晨一点半,终于赶到市医院。叫了急诊,医生忙出来接应。女孩躺上平推车,尚有一丝意识,因为失血,嗓子干得沾黏,说话声也细,把冰凉的手指勾住叶子,问她:“姐,我会不会死?”跟着平推车跑几步,她喘气,来不及说话,直摇头。平推车进了急诊室,门阖上,叶子掏出手机,给吴姨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到。

    确定对方不远,她把情况说过,又安抚一阵,挂断了。相关科室的值班医生正赶来,光洁的瓷砖地面,嗒嗒被鞋底叩响,白褂衣角带起风,从她身边掠过,她这才定神,退让到一边。大年夜,医院也空旷,住院病人已各自回家,留下的,尽是卧床难起的重病患者。陪床家属披着棉袄、羽绒服,或在各处窗口问询,或端塑料盆上下;无家可归的病人也留在当中,在蓝色塑料排椅上坐了,迟滞地随动静转脸。廊顶灯通明,漫然地立着,她从未见这一切如此清晰,如涉一条透明的寂静的河,不觉得凄凉,只是轻的轻,重的重,所有一切都分明了。

    她看到孟宴臣。他站在走廊尽头,似也在观望,眼神慢慢转动,最终停留在她身上。不知哪里忽生来一股气力,她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衣角,把额头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抬手,环抱住她。

    女孩确是宫外孕,如今已推入手术室,有吴姨与大女儿侯在医院,叶子与孟宴臣便回家去。初一清晨,两人从市医院出发。出了点太阳,但并不热,离了市区,只觉天地都白茫茫的,刺得人眼酸。仍是孟宴臣开车,叶子在副驾,身上盖一面绒袄,半眯着眼,想要睡,但被太阳一照,脑子里又是清醒的。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见她眼睛又睁开,他问她。

    “高三毕业,”她回想了一阵,“刚满十八岁,就去学了,还记得学费是三千多——我妈妈的店要进货,姨妈又不是常在身边,我就想分担一点。”

    “你的病好了?”她也问。

    “吃了点药,就好了。”

    “嗯,那就行,”后视镜杆上垂挂平安符,木头雕的小饰品,漆成辣椒红,用的年头久了,剥落一些颜色,它随车摆动,像不息的心,“你过年不回家,父母不责怪吗?”

    “我回了一趟,”他解释,“我妈妈是南方人,团年饭在中午吃。”

    “不一起跨年,不打紧?”

    他微笑一下:“子女总不能凡事都顺着父母。”

    了然话中意味,她心底轻轻震动,不说话了,只看挡风玻璃外。他也静默,沉浸在平和的氛围里,不愿打扰。

    车辆过一段急转,该减速,他对手动挡没有那么熟悉,低脸去换挡。走冰凌的路,忽然,车胎打了滑,叶子一时叫起来:“踩刹车!”同时弹起身,去稳方向盘,但孟宴臣反应不及,那车便直直冲崖壁撞了上去。

    “我给姨妈打了电话,”叶子把手机收入口袋,两人站在路的另一侧,垂手看着引擎盖冒烟的小车。左前照灯已然粉碎,玻璃渣子混着雪和土石,匝落一地,挡风玻璃乍开一大面雪白的蜘蛛网。看样子,是暂时不能开了,“姨妈说,她已经联系人来接我们了,但路上有一段被崩落的雪埋了,人能走过,但车辆开不进来。我们只能自己走到两公里外的车站去。”

    “很抱歉,”孟宴臣去搀扶她,“回头赔阿姨一辆新车。”

    “你有没有感觉头晕、想吐——可能会有脑震荡。”

    “还好,”他瞥一眼叶子的腿,“你还能走路吗?”

    手隔着围巾,她扶住路边的钢制栏板,尝试走了两步,右边小腿顿时劈上来一道剧痛。见她皱起脸,孟宴臣思忖片刻:“我背你走吧。”

    她惊讶:“有两公里。”

    “我们可以走一阵,歇一阵,会比两个人一起走要快。”

    又被他搀扶着走了几十米,花了四五分钟,她实在痛得冒汗,无法,终于承认他的预言正确。妥协了,趴上背,双臂搂住他的脖颈,脸虚倚住他的侧脸。有点不好意思,她问自己是否过重,孟宴臣笑一下,摇摇头。

    走了片刻,她最终开口问:“你当时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了然她在问什么,他忖度,说:“因为你实在太喜欢我了。”

    出乎意料,但她还是问下去:“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从给你送校园卡开始。”

    她脸有些红,也有点愠怒,末了,却转为黯然:“太喜欢,也是错。”

    “不,”余光扫过她垂到他下颌边的长发,他说,“是我做得不好。”

    两人沉默一阵,她又问:“你没被人这么喜欢过?”

    “也许……有吧。学生时代,可能有过,”他慢慢回忆,“只是当时我太关心沁沁——也是因为没人表现得像你这么明显,或者,时间过了,也就淡了。”

    她垂下眼睑,回想自己和孟宴臣的过往。又走过一段路,她总结:“我太轻易原谅你了。”

    他笑一笑,说:“我父母习惯把所有事物都分成三六九等,大到文学、音乐,小到吃穿用度,也包括人。我和沁沁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我很少觉得这样有错,但她不一样。她会去文具店里,把手指按压在廉价试用香水喷口上,她喜欢那个味道,回家前,再把手泡在水里,浸到起皱,只为不让我妈妈发现。她只管喜欢,偷着摸着也要去做,不管所谓的高贵还是低贱。

    “有一次,大概是上中学时,我们去上补习班,八点钟的课,我们七点便去自习。我比她高两个年级,不在一起。上课前,她落了东西在我背包里,我替她送去,却发现她不在教室。问了她的同学,找出去,在补习学校的外面,正撞见她在小摊上吃一碗酸辣粉。她宁愿在家的早餐只吃一半,忍着肚子饿,也要捱到没人管束的时候,去吃爱吃的东西。但我却被那一幕吓住了,站在很远的地方,偷偷盯了她许久,心里很愤恨,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我把这件事记了很久,甚至记到她过生日,我送了她一枚橄榄油香皂当作礼物。”

    “好刻薄。”她评价。

    “嗯,”他似也觉得当年的自己可笑,“后来就遇到你。再后来,就是那件事。”

    指甲盖抵住痂疤的边沿,似要试探底下遮盖的,是新生的粉肉,还是淋漓的鲜血。两个人都在期待结果,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讲下去:“我父母总教我要做一个好人,但他们自己似乎都不太清楚,什么是‘好人’。我爸爸因为消防问题被调查,牵扯出一桩旧案,是与我妹夫有关。妈妈为了打压他,做了很严重的事。”

    “‘好人’,对当时的我,是很坏的指控。”他苦笑。

    她想起自己赌气样的告白,一时觉得命运弄人。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感谢你,还好你当时只想着要骂我,没真想做别的。”

    他低下脸,无奈:“这算什么要感谢的事。”

    “要感谢,你就感谢我替你摆平了那些人,”他回忆起来,又笑了,“你孤身一个女孩子,怎么敢拿酒瓶刮人家的车?”

    叶子呆住了,过了许久,她才作结:“孟宴臣,你怎么做人做得泥沙俱下?”

    他点评:“这成语用得不对。”

    *

    走到正午,两人才见到所谓的车站,其实也不过是路边竖了一道木牌,上面拿漆喷了“车站”两个乌油油的大字。牌下泊了一辆小客车,与司机对接了,确认对方是来接待的人,两人上车。

    扶叶子靠窗坐了,他挨着她坐下。

    车辆启动,引擎震轰,轮胎压过结冰的路,嘎吱作响。气呵到车窗上,濛濛的、细润的一层白,拿手掌抹开了,水珠子溜下几道来,眼前清晰了,可见结雾凇的白树林飞快倒退。他抽纸巾,递给她擦手。沾了水,软的纸扯破了,但犹连着丝缕,她笑了一下,抖到眼前看。从破开的裂口里,能见车前一段一段收缩来的、化了雪的路。所有的梦都在这里尘埃落定,她向后仰躺着,释然的,心底明亮得跟镜子似的,什么倒映进来,都像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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