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14

    两人目光对上,皆是一愣。叶子率先打招呼:“你好。”

    孟宴臣盯了她片刻,回脸,向屋里的叶子母亲点一点头,又向姨妈说明:“我有些事,想单独同叶子讲。”待姨妈应允,他便迈出门来,示意叶子跟上。

    到了钟点,门户上的灯泡亮起来,油油黄的几点,光亮不大,但位置选得好,把路照透彻了,水泥地的路,被雪打湿,又遭了脚印与车辙印轧,污糟糟的,但毕竟是一条有来有回的路。他们就走在这条路上。走开百米,在无人的地方,孟宴臣回身,目光落在她头发上,又移到她脸上,半晌,像下命令一样,但态度又不够强硬:“我希望你回去工作。”

    “可这份工作我做得不心安。”

    他闭了一下眼,似是在忍耐:“是不是凡是和我沾上边的东西,你都不要?”

    “大致是这样。”

    闻言,他冷笑一声:“蛋糕你有没有吃?”

    “什么蛋糕?”

    他报出日期、钟点、店铺名称和收货地点:“既然不要,那你吐出来吧。”

    叶子瞠目了,先是心说这人真无聊,而后又想,究竟是什么叫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是当真拿她没辙了,还是听母亲与姨妈聊了什么,抑或这小县城的空气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令他恢复了片刻的青春。她说:“我吐不出来,但我能允许你半夜想到这件事,坐起来恼恨地骂我两句。”

    把他噎得无话,她把手插进兜里,踢开脚边的石子:“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来这边是有正事,”两步跟上她,他说,“考察投资情况。”

    “那你什么时候考察完?”

    “这由我说了算。”

    “好。”她掉个头,看他一眼,“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说罢,便径直向家里走。

    “叶子!”他在背后喊她一声,“你就一点也不考虑你家……”

    她站定了,回过头,脸上还是平静的,眼睛里是冷的诧异,孟宴臣恍然自己的越界,话最终未说完。

    *

    过几日,还是与小施出去散步,同坐一辆颠颠簸簸的小货车去了田野,又转回来,在县城里走。正经过学校,叶子指点,说自己曾在这里上过学,小施很高兴,忙称她为“校友”,两人大笑,就谈上学时的旧事,谈同学与老师。学校边有一座书店,招牌也没有,只拿赭红的颜料在剥落的灰墙上涂“书店”一道竖字,很窄小的门,门前支出一方水蓝色防水棚,接住半尺厚的白雪,棚下两边排开两面桌子,摆塑封的杂志,分开棉被帘子走进去,屋角有暖气片,气味都闷在小房子里,是一股旧书的脏软的味道。小书店放书,是没有章法的,墙上排满了,就在屋中央再横一道书柜,两边的路只供一人侧身通过,鸡血红的书柜上垂几页海报与粘贴画,地上也摞起齐膝盖的作业册。店分两间屋,外一间,供学生们翻找参考书,里一间,是各类驳杂的二手书,两间房拿墙隔开,只留一道方窄门出入。

    两人在旁做过学生,自然通晓窍门,进门来,径直往里间走。对方先进,叶子前脚迈入,一抬眼,顿时内里暗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有时真像在故意折磨他。她早该想到,这小县城里能有什么消遣,孟宴臣能去的,也只有寥寥几个地方。站在文学栏下,他正伸臂挑书,听到动静,回头见了两人,手指不自觉地抠住书脊,掣出来。

    氛围太尴尬,双方也没有打招呼,一个低头看书,一个与同伴在书架前徘徊。小施选了一本小说,双胶纸封面,被许多人翻阅过,边角卷起鸟类眼睑样的塑料贴膜,乌油油的颜料打底,上面彩绘一个旧式打扮的妇人,他拍叶子的肩,笑邀她来看:“很有港城的风味。”“你在那边上班?”“离得很近,就隔一条江,地铁里都播报三语,普通话、英语、粤语。我周末常去那边玩。”“哦?”“你看这内容简介——”他清清嗓子,拿粤语读给她听,“是不是?一样的腔调。”“很有意思。”“我先看看讲了什么,待会儿说给你听——你在看什么?”

    叶子手里拿的是一本野生动物图册,小施凑过脸,她就把手指随意翻几页给他看。

    “gou鼱——像大黑老鼠。”他评价。

    “鼩鼱。”她纠正他。

    “鼩鼱,哦——鼩鼱,”他支吾半晌,找补,“忘记你是学生物的了。”

    她忽然察觉当中的残忍,于是撒个谎:“刚上大学那阵,我也经常读错,所以记得牢。”

    角落里的孟宴臣把书插回书架,转身离开,只几步就迈出门去,帘子打起来,灌进来一股冷风,又很快被压住。他消失了,屋里的空气恢复平静。叶子悄睃一眼他放回去的书,心里被挠一下,惹得她苦恼地笑。

    那书竟是《怜香伴》。

    *

    除夕是个无雪的晴夜。叶子从外回来时,母亲和姨妈正在桌边包饺子。钢盆盛剁黏碎的肉馅,杂白菜叶子,桌角摞两枚一角钱硬币。一手握的玻璃杯,倒扣了,啵啵在整大张面皮上印压,另外的人则掬着圆面皮,挟长木筷子,向中心抹碎肉馅,空气里浮着面粉与肉腥味。叶子走上前,去后厨了洗了手,擦干了,上前来帮忙。

    姨妈说:“过年还要工作,你们公司太不人道了,也难怪留不住你——我请你同事明天来吃团圆饭。”

    “什么?”

    “你前几天来的那个同事。我下午去菜市场买菜,他刚从药店里出来,就碰上了。”

    叶子全不知情。孟宴臣是否要放任她了,在她这儿,是薛定谔的猫,不去看,便是一个介于两者间的状态。一时被姨妈说破,捏饺子褶的手慢了,她心底摇震一下。姨妈说:“你带点东西,去看看人家,毕竟人家来了,探看了你一回。礼尚往来。”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你这孩子,没有人情味,”姨妈把灰白的粉扑扑的食指来点她的面颊,“县政府旁的招待所,我都给你问清楚了。”末了,她低下头去,抻开手掌心,继续去按冰凉的杯底:“他初来时,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看来也不是很熟啊。”

    *

    叶子听从姨妈的建议,拎一罐枣花蜜,去招待所。到年底了,门边上的春联还未换,被风吹日晒,鲜红的颜色全流失了,只留下脆薄、惨淡的白,在寒风里扑扑地拍打。她在踏脚垫上刮去鞋跟的雪泥,见了门房,只说要见孟宴臣先生,对方便向走廊里指了个房间,放她入内。一泡一泡的圆形吸顶灯向深处排列,因灯罩子里纳了许多陈年的蚊蚋、飞蜢,固显得黯淡,灯光落在鱼肚白的抛釉大面瓷砖上,也是柔柔的,一团溶一团,不全亮,也不全暗。鞋跟叩在地面上,慢响里带点闷。叶子走到那扇木黄的复合板五福门前,笃笃地叩。只片刻,门开了。房间里没有开灯,黑幢幢的,还是走廊里的光映亮那张脸。他神色倦怠,见了叶子,似也有点吃惊,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也无话,侧开身,放她进来。

    “打搅你睡觉了吗?”叶子要揿开灯,孟宴臣却摇摇头。他随意往房内木椅上一坐,不看她,也不说话。房间里安装的是木棂多格玻璃窗,想是要好视野,却不顾屋内冷暖。孟宴臣不开灯,但窗外有路灯,还有月亮,被雪折射,漫漫清白的光都淹进房间里,使她还能看得明白各物的轮廓。把蜜罐搁在窗下的木桌上,她忽觉出屋内的温度与外面相差无几。弓腰,去摸窗帘后藏住的暖气片,竟一丝温度也摸不到。

    “暖气坏了,”她问,“为什么不叫人给你换间房?”

    “你可以回去了。”

    闻言,叶子顿一会儿,转身走出去,掩上门,片刻,提拎一壶热水回来,在桌上放了。眼光一抹,正见桌角纸盒装的药剂,拿来,对着月光略读说明,于是了然。她涮过水杯,水泼到垃圾桶里,拆了蜜罐,把勺子舀一勺,拉着晶亮的丝,连带茶匙,一同放入杯底。热水冲泡,灌进杯底,钢柄碰杯沿,叮叮细响。她把手心试了试温度,一手握住杯身,在孟宴臣面前蹲下,把手背去靠他的手背,蜂蜜水递去他手里:

    “你在发低烧。”

    白雾升起来,爬上他的眼镜。似是被她的好意烫痛,他说:“你不需要做这些。”

    “现在是除夕,孟宴臣,”她看着他,缓了一会儿,轻声说,“等过了年,把以往的事都忘了吧。虽说我曾责怪你,但当年我也并非一丝错没犯。”

    他抬起眼睛时,她才发觉他在哭。眼泪打落,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端倪:

    “你怎样可以原谅我?”

    杯子搁上桌面,她站起身,退后一步。月光灌溉全身,她垂目,半边柔美的轮廓镀一层银,面上悲喜都抚平,声音也轻,像柳叶尖薄薄的露:

    “我原谅你——这足够吗?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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