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11

    过端午假,社里组织郊外徒步。燕城郊多山,少人烟,被徒步爱好者开发了许多条步道。出发时很早,凌晨五点坐上班车,天气很晴,一些絮云,暧暧地掩一点日光。矿泉水和自热便当少不了,背包上还挂登山杖,还有的同事上车来,包敞开一道口,挑出纤长的捕虫网和钓竿。

    坐上车,继续睡,睡到七点钟,到了山脚下的停车场。下车,山风浩荡,她缩了缩脖子,捂紧冲锋衣。有风,云走得很快,日光亮一阵,黯一阵,山峦苍苍,亮时披翠流碧,黯时,便可见刀削斧凿的崖壁。主编抖出一张地图,先是很自豪地宣布,这是她年轻时手绘,之后才一个点、一个点地介绍沿途休息区。照她的说法,他们将从山脚沿公路向上,约三公里有一处破落村庄,可供众人歇脚;再往上,从公路里折出去,走山间小道,大约午时可至一处草地,正可休憩进食;下午两到三点,便可登顶,游览一阵,从另一侧沿公路下山,另一边山麓也有客车返回城区。

    叶子细看一眼地图,从村庄到草地,也有公路相连,只是盘曲,路程太长。

    出发,行进一阵,身上便发热。再往上,风都消化不了暑气,外套拉链分到胸口,她饮了半瓶水,又帮同行的摄影师分吃苹果。沁凉的湿纸巾敷到面上,摄影师食指轻拍她的腮颊:“你是不是忘抹防晒了?冰一下。”

    “后面的,快跟上来,马上到村庄了,到时候再休息。”

    左手捂住湿纸巾,跟在摄影师身后,赶了两大步,要往主编许诺的歇脚点的阴影里躲。风从破败红砖瓦房的窟窿外灌进来,她仰开脖颈,正觉畅然,眼帘里却映进来一个人。一口气最终没透出来。

    是孟宴臣。他正拄着登山杖,手里捏了半瓶水,举到唇边。

    他也见到了她,神色里有一点慌张,向侧一步,似是要遮掩什么。果然,他身后走出来另一人——天灰色冰丝防晒衣,直筒棉质运动裤,耳垂上缀两枚饱圆的白珍珠,是堪堪要被人掬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她黑发披散着,蓬松的,简直像一个经典的造型标志,值得试用一百种色彩搭配,一格一格印刷上胶版纸,裱上美术馆的墙壁,蒙上公路边巨幅广告牌。

    叶子只看一眼,撇开脸就走。

    原来是两支队伍遇上了。主编正同另一位领队谈天,两人相熟,对方“陈编”叫得亲切,要相约一起走,问了路线,正巧有一段重叠,都去山腰的草地,只不过社里是暂作休整,而另一队是露营。露营队穿得轻便,只携了水壶,问起来,才知早有车辆把装备送到了目的地。

    又出发。叶子仍把单手捂着脸,之间夹一张干涸的面巾纸。这张湿巾吸饱了汗水,又渡了脸上蒸腾腾的热,还沿角蜿蜒下水迹,流到她袖子里,但此时已被风干了,像半张薄软的遮挡的面具。摄影师见状,拈着指甲,从她指缝里把面巾纸抽出。

    “小叶,这是什么花?”一线细茎挑一枚小花,苦紫的指甲盖样的瓣,在她眼前一点一个头,像细弹簧顶的软塑料小球,逗牙牙学语的孩子开心。

    “二月兰,能当野菜吃。”

    从公路斜逸出去,路边草木渐盛,枝条披拂,沉甸甸的,压到小蹊上来。路是打碎的石子铺的,混粉尘尘的黄泥。空气里拧着一股苦的草汁味。众人一道地走在当中,路窄,只够两人并肩,她同摄影师一起走,在中段,孟宴臣和许沁缀在队伍末尾。摄影师当真喜欢她,手指着花草,央她指点,她便一路地介绍过去。对方问也问得口干舌燥了,拧开塑料瓶盖,兀自含了一包水,鼓起两边松鼠的颊腮,只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留在她身上,她仍收不住势,自动地播报植被学名,芒草、蓝羊茅、小盼草、蛇目菊、鲁冰花、鼠尾草……

    “不是薰衣草吗?”

    脚尖踢进石上的坑洼,前进的人伸手掣起后来的人,队伍攀了一道陡壁。在平地上站稳了,有人好奇,指着地上支楞楞、小掸子样的紫蓝色花束问她。

    “薰衣草芳香,鼠尾草味辛。”她说完,余光正抹到攀壁的孟家兄妹。孟宴臣先登上来,伸臂,由许沁搭住手指,借力腾上去。“小心。”她听到他叮嘱。她一时觉得荒唐,后半程,把嘴紧闭了,再没说出半句话。

    到了草地,不是她想象里的海浪样的长草,而是剔得平阔的一片空地,铺碧绿的地毯草,被日头晒干燥了,中央能见几枚凸出的喷灌水龙头,是为人工养护过。叶子瞠目了。在这种地方露营,有什么意思?但旁边水门汀的停车场上已泊了好几辆车,露营队伍去后备箱取裹成束的帐篷,排开气罐,又支展开锅、灶与烧烤架。同事们在山坡后发现一方水塘,边上插着红白相间的户外遮阳伞,但被三米高的墨绿菱形孔护栏网圈住,一只铜黄挂锁紧咬着门上两枚铁片,弯曲的锁钩像一只下撇的、酷冷的嘴。携了钓竿的同事扑到护栏网上,长吁短叹。

    孟宴臣走过来,魔术般,从手心里变出一枚钥匙,开了门,展一边手臂,邀请大家入内。

    社里的同事们占领一棚遮阳伞,孟家兄妹在另一角。倒弯的尖钩,穿了幼嫩的蚯蚓的饵,抛往水里,浮标竖一竖,安静了。所有人都托腮等。唰哗——那一角抢先有了动静。钓线拽一脊鳞银的活物,破水而出。

    “他们钓上来了!”

    “是黄尾呢!”

    同事们拗头,抻脖子望,啧着嘴,歆羡。目光移回自家跟前的水面,不见半圈波澜。

    再等了半个钟头,那边的钓竿又扬上来了,鱼丢在水桶里,溅得泼泼响。而众人脚边的还是清凌凌一桶水。有人拍持竿人的肩:

    “你犯着鱼的冲了吧?”

    “建议换个人钓。”

    “换小叶上。她一来,社里的节目就爆火,气运好!”

    “你别为难小叶,人家的气运还管你钓鱼?”

    但毕竟还是搡着叶子上了。没换饵,也不多撒鱼食,只是静持鱼竿,她和前一位同事一样,站着等,围观的人都屏息了。

    忽然,浮标抖了一抖。手上着力一挑,一条背脊乌青的鲫鱼跃上岸,摔在众人脚边,尾巴拍地,哒哒一串生猛的响。足有两拃长。众人欢呼,忙拾起来,丢进水桶。

    再穿了饵,抛入水,不过五分钟,又给她拽上来一条翘嘴。众人乐得击掌,还有人来搂抱她的肩。更有同事开了手机录像,被摄影师打一下手,提醒他别照人脸。

    许是这边太喧闹,许沁朝众人望一眼,问孟宴臣:

    “哥哥,照他们那样吵,不会吓跑鱼?”

    等水桶里挤了七八条鱼时,众人已经敬佩到安静了。主编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喊他们去吃饭。同事们扛着钓竿、两人分边拎着鱼桶,领着头走在前。叶子被摄影师挽着臂弯,跟在后。忽然,有人叫她:

    “这位小姐。”

    一照面,两个人都楞了。是许沁。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这张脸,传奇从神话里走出来,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罢了。许沁也拧眉端详她:“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陪人找您看过病。”

    对方恍然,忙继续自己的话题:“你钓鱼好厉害,”她背着手,脚步轻盈,向人问询,也娇俏,“请问你钓了黑鱼吗?”叶子颔首,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以分我一条吗?”她笑时,眼睛睁得圆溜溜,和孟宴臣没有一点相似,“我听说黑鱼煲汤好喝,想煮给我爱人。我们可以交换,你来挑一条大小一样的,好不好?”

    “你老公不是还在钓吗?不急吧。”摄影师向鱼塘边的孟宴臣努努嘴。

    长发女人脸上的笑固住了,她有些尴尬:“那是我哥哥。”

    许沁如愿得到一尾黑鱼。

    两队人员合流。凉棚支开了,塑料花布一块拼一块,几只折叠凳零星布在四周,等需要的人领走。露营队大多吃过了饭,盘腿在地上坐了,吆喝着打起纸牌,把厨具和余下的食物、调料留给社里的人用。孟家兄妹钓鱼回来,和社里人一起做饭。同事问叶子是否会烹调,她不愿再出头,便摇首,摄影师也帮她推拒,称她今日已做足了贡献。

    只一阵,饭食便一样一样送到她手边来。金黄焦脆的炸鱼串,亮晶晶的油顺着竹签子流,被人用卫生纸裹住底端;拉面在奶锅里煮了,撕两片生菜叶子,敲进去一只鸡蛋,又一撮盐拈在咕噜咕噜的水里,叫众人拿纸碗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分了,碗端到叶子面前。摄影师从自热火锅里夹一片莲藕,红油浸裹,送到她嘴边,“啊”一声,劝她张口吃。

    吃完饭,孟家兄妹较远地坐了,但和他们对着面,一个看书,一个雕木头。众人各有各的事,玩牌的、做饭的、打盹的、照相的……叶子靠主编坐,拆一套金属扣的九连环,主编则翘着腿,膝盖顶一只手机,手指滑动屏幕,读资讯。忽然,叶子感觉有人正看自己。很专注的目光,不打量,不审视,只是纯然的看。她记得这种眼神,在车里,在博物馆,让空气都变胶质了,做什么动作,都像被牵绊似的。

    她抬眼睛,看回去。对方立马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书。

    晌午渐过,日色闷了,也没有风。头一低,对方又看过来。手指在环扣里穿梭,圆环被顶上来,又翻落进去,叮叮,响声也不大,不脆,只冰凉凉的,来回撞击。越拆越乱,不当心,指腹被夹一下,她吃痛,气急,抬眼,又盯回去。对方很识趣地垂下眼睫。

    她钉目光,看了他许久,对方翻书页,哗啦啦的,像是真沉浸到字行里去了。

    忽然,有人喊她:

    “小姐?”许沁暂停手上的雕刻圆刀,询问地望过来,“你在看我哥哥吗?”

    整片草地上十来个人,一大半都看向她。叶子吃了个闷亏,不作声。孟宴臣阖上书页,低声制止她:“沁沁!”

    只一粒小石子打进水里,涟漪淡得很快。一切又如常。社里有同事见许沁在做木雕,凑过去看,双方一言一语地讲起话。听说徒步队要登顶,她来了兴致,询问是否可以同行。孟宴臣兀自看书,不置可否。

    “嗡”,手机震动,叶子取出一看,是约定明天换燃气表的通知短信。于是她向主编辞请中途离队:

    “家里有了点事,需要我回去处理。”

    主编谅解她,找一圈,想请人送她,但露营队出不了支援,称车辆都是旅行社的,而司机早已下山去。无法,只得嘱咐她不要抄近道,山间的小路岔口多,易迷路,还称这山里丢过几个旅友。几个同事把她送到公路边,叫她记得拦顺风车,到家后在群里发短信。

    她沿公路慢慢走下山去。一公里走一大半,啪嗒一声,豆大的雨点打在冲锋衣上。

    身后来了车。缓慢滑行,在她身边停下,车窗下来一半,他叫她:

    “下雨了。”

    她充耳不闻,只是往前走。还是那辆银蓝色的林肯。见她不愿理,他便轻踏刹车,隔几步地跟着。两人沉默一段路,他终究认为这样悬置不是办法,无法劝她上车,便说可以叫人上山来接她。

    “孟总,”她转过脸,没有什么表情,“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走下山呢?”

    “可以带把伞吗?”车窗里递出一柄折叠伞,他还探半边头出来,近乎恳求。

    她摇摇头。

    车停住了。迈开腿,继续走。日色浅淡,但还是照得公路泛白,雨点子打下来,大大小小灰湿的圆印子。她搂起帽子,耳边便只听得见嘭嘭的雨,至于引擎声,是早已安静了的。于是一口气长长吁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路边渐有房屋,完好一幢,门前悬辣椒和玉米棒;破败一幢,墙壁倾颓一半,砖缝里爬青苔,瓦上挑狗尾草。而雨终于大起来,没有风,只是下雨,千万根白线垂坠,泼辣辣的,像一只无边的手,按印下来,在下面,无论什么,都要低下头去。

    她在全身被浇透前躲进了破屋底下。好在冲锋衣防水,抖一抖,水珠子滑落大半,被遮盖,头发也只湿了两缕,但棉质运动裤全湿透,贴在小腿上,氤氲的热。卸下背包,她弯腰去拧裤脚,水滴涓涓地流。屋顶破洞,她往角落里藏,蹲下,决心要在这里躲过整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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