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半山山脉正值秋末，即将进入冬季，泽让村却仍是旅游旺季，徒步的游客仍在从各地赶来，半月民宿的工作一刻也不停下来。
即使十二月后可能会因为下雪封山，半月民宿这两个月的客房也在一个月前都订出去了。
现在的时刻，客人们都忙着出门，匆匆路过茶水区，这里有点不合时宜的清闲。
来往的人群中，邓茗倚着吧台，往巨大的落地窗外望去，德吉雪山在众山的掩映下露出白色的顶峰，前面的几座山上绿中缀着白。
这里刚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不过不太大。
“我真的要忙死了，今年义工到底什么时候来？”邓茗端起刚做好的咖啡闻了一下，继而画风突变喝了一大口，生怕下一秒就没机会喝了。
正在吧台忙活的年轻男子正在给另一杯咖啡拉花，含糊应了声。
“往年十月份不就来了？”邓茗不解，“今年怎么这么多人，杉姐如果没有限制客流，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
“还有功夫在我这侃大山，我看你也不怎么忙。”吧台男子的咖啡已经做好了一杯，又继续开始做下一杯了。
“我不忙？我从六点钟就起来接待客人了！”邓茗被扣上这顶“帽子”，非常不服气。
程昂看着来往的客人，眼神暗示她不要在这乱讲话了，但她仍没停，只是声音小了些。
“我不仅要做前台的工作，还要做接待工作，甚至还要根据客人的需求帮忙制定旅游路线，休息一下不合情合理吗？”
“这我说了哪里算，我不过是个打工人罢了，茶水区就我一个人，只要有客人就没休息的当儿。您是大小姐，说休息就休息，怎么说都比我这工作轻松。”程昂说道。
“诶，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活干少了你挺亏？”邓茗说，“杉姐都没说什么，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程昂连连摆手：“我可不敢。”
“那你在这说什么屁话？杉姐现在都没起，我可是已经工作好几个小时了！”邓茗像是正在为努力工作的自己而感到骄傲。
“要不怎么人家是老板，”程昂眼镜后藏着艳羡，“你要是老板，你想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两人正说着，一个高大男子走进来，身上沾染着风雪。
程昂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而邓茗背对着毫无知觉，还正酝酿着在怎么怼人，寒气就在身后出现了。
她几乎吓了一跳，但转身时看到男人的脸，面上立刻和缓起来。
男人生的一张断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清秀面孔，却顶着被风霜清洗过的沉淀感，成熟与稚嫩的矛盾感在这片土地的映衬下，像是部令人想要探究的文艺电影。
“淮警官，您怎么来了，”邓茗意图写在脸上，笑容里带着些极力想要亲近的意味，“程昂，做一杯拿铁，记我账。”
“不用麻烦，我今天是有任务来，你们老板在不在？”淮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杉姐正……”程昂脱口要出，又觉得直说不妥当，又收回去，“杉姐不在。”
邓茗被程昂的答案惊到：“谁说的？她不是一直都没有下来吗？”
尽管程昂已经努力挽回老板的形象了，可还是被邓茗一句话给拆穿了，他无奈地回去磨咖啡豆了。
“那麻烦你们叫一下她，我就在这等着。”淮澈说。
“没问题，淮警官。”邓茗答应得爽快。
不过这话说完，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怎么敢这个时候去叫沈郁杉起床，她老板是出了名的起床气。
要说沈郁杉，除了身份成谜之外其实是个好脾气的主，不然她也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摸鱼三年不被开除。但她进入半月的第一天，就已经被教育过了，无论天崩地陷，还是海枯石烂断不能打扰沈郁杉睡觉。
那天，她因为不小心将房卡给错了，道歉八百遍客人也还是非要嚷嚷着见老板，她不得已去敲沈郁杉的门，最后人不仅没叫起来，自己也差点被扔出民宿。
从那之后再也没敢早上去吵沈郁杉。
邓茗没敢明说，绕到后面去跟程昂商量：“怎么办，现在这个点，没有人敢去叫醒杉姐，但咱也不能让人淮警官回去，跟人说晚上再来吧？”
淮澈看着两人咬耳朵，默认他们已经准备去叫人，目光逡巡着看这个空间的设计。
“你答应的你去叫，我可没招。”程昂冷言冷语。
“跟你没半点关系？”邓茗没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他，心中怒气未消，但还是压了下情绪，“你去叫，你可是杉姐弟弟，她不会太为难你。”
程昂：“我是她哪门子弟弟，再说一次，是我表姐是她大学同学而已。”
“不管怎么说，你都比我关系近一层，我要是去，只能从这里滚蛋了，我工作又不认真还惹老板生气……”
程昂对于邓茗的改口表示震惊，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思虑她是不是属变色龙，一会儿一个样。
不过看着她的神色，程昂心里有点暗爽：“求我。”
听这语气有门，邓茗也不收着，立刻放下身段：“程哥，昂哥，求求你了，救救我，我可不能被炒鱿鱼，以我这样的也没几个客栈能收我，我可不能露宿街头啊？”
她哭诉得情真意切，程昂看着她都快要掉眼泪了，只能作罢，应了下来。
“帮我洗一个星期的衣服，手洗。”
“你怎么狮子大开口？”邓茗咬牙切齿，“扔洗衣机里不是一样洗？”
“手洗干净一些，我的衣服不能洗衣机洗。”程昂掌握主动权，趾高气昂道。
邓茗心里生气，但是此时也别无他法，含泪答应了。
程昂敢应确实是有些真本事的，靠他见都没见过几面表姐，只要声音柔和些不要过分聒噪，沈郁杉是给些面子的。
或者说，沈郁杉是压了火不好发出来的。
不管怎样，至少结果确实没别人惨烈。
在连敲了四次门后，门里终于有了回应，他轻声告诉了原委，便下楼来。
结果一下楼梯，看到邓茗正和淮澈相谈甚欢，远远也不知道两人在聊些什么，不过邓茗的头都快要贴在人身上。
他轻咳一声。
两人齐齐回头看他，倒把他盯得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手脚不自在。
“那个……杉姐马上就下来了。”
“好。”淮澈的声音是温和的。
沈郁杉下来得很快，整装待发。
她穿着垂感极佳的白色连衣裙，肩上慵懒地缀着复古色披肩，长卷发垂到腰间，妆容淡雅，周身都浸润着精致的气息。
程昂和邓茗有点不习惯，平常老板出门前至少要准备两个小时，这回速度快的跟进化了似的。
赶超科技进步速度的那种。
不过臭脸倒没缺席，她带着目空一切的睥睨缓缓下楼，鞋跟和地板碰撞出声。
看了眼会客区没看到人，她又把目光投向茶水区。
程昂立刻探身出来，叫大堂一侧站在巨幅画面前的人：“淮警官。”
淮澈转身，看声音来处，继而注意到了站在台阶上的人。
他微仰头，沈郁杉颔首，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莫名有种命运流转的奇妙感觉。
沈郁杉先错开了视线，下楼。
“不看不知道，我还以为这是照片呢。”淮澈含着笑看她。
他挺自来熟，沈郁杉却没应对经验，看在他是客人的面子扯了扯嘴角。
“我想您也挺忙的，不妨直接讲重点，我们不必浪费各自的时间。”
见来人没搭腔，淮澈也笑着：“好。”
沈郁杉看向茶水区，话还没说，邓茗已经端着咖啡过来了。
“淮警官的，”因还没准备沈郁杉的份，怕引起误会，邓茗补充说，“杉姐，这杯算我个人请的。”
沈郁杉点头，不知是还没完全睡醒还是有心事，整个人带着冷感。
“杉姐，你还是美式吗？”邓茗询问。
她“嗯”了一声，把目光放在对面的人身上。
与她不同，淮澈端坐着，半身沐浴在光里，没有靠着沙发也没有侧身倚着扶手。
但沈郁杉却总从他身上读出些纨绔乖张的意味。
他一直在看她，从开始到现在，一刻没有移开，和沈郁杉对视后也没有躲闪。
“淮警官，我等下还有事。”沈郁杉提醒。
对面的人从冲锋衣巨大的口袋中掏着什么，她目光跟随着。
随即一沓厚度接近一枚硬币直径的纸页被放在桌上。
沈郁杉坐正些，看到上面「林区防火安全知识」的字样。
意识到是宣传页。
宣传页大抵在口袋里难以施展，有几张不听话地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有点像小学时男同学从口袋里掏出的试卷。
淮澈没想到似的，脸上闪过一刻困窘，即刻倾身按压着抚平。
这一系列动作，更有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从口袋掏出攒了多年毛票的感觉。
毕竟不拘小节的男同学对于试卷褶皱的处理是——置之不理。
宣传页被推到沈郁杉的面前时，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淮澈从宣传页上撤出的手僵住，抬眼看她。
有点幽怨。
“好笑吗？”
她清了清嗓子，眼神躲闪，腹诽着：好笑。
碍于脸面，她没接话。
但淮澈从她脸上已经读出了她未说出口的话。
力图挽回颜面似的，他后面讲解安全知识时都是字正腔圆，浑厚有力的。
她从困倦中突然生出些难以掩盖的笑意，又迅速收拢，毕竟森林防火不是件小事。
淮澈讲得认真，每说完一句都要观察她的反应。
沈郁杉少在这个时刻起床，精气神不是很足，只是微微点头或者“嗯”一声回应，颇有种中学时听老师讲题的状态。
“来泽让的游客多数都是来徒步的，你们民宿又离林区很近，”淮澈说，“还是要拜托沈老板多配合我们和客人宣传防火知识。”
“没问题。”完成了任务，沈郁杉才多了些生气。
淮澈起身后，没往大门方向去。
沈郁杉拦住他：“不用，说了请您就是请您的。”
“我们有规定……”
“我们一定会配合淮警官的工作的，请您放心。”邓茗不知道什么时刻出来的，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她声音分贝惊人，骇得两人皆回头。
淮澈是笑着的，颔首回应。
沈郁杉因为位置比较近，多少有点为自己的耳膜抱屈，带了点儿嫌弃。
“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
“差不多做完了，放心，杉姐。”邓茗底气不太足。
“嗯，”沈郁杉看她，“但现在这个点你应该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吧？”
邓茗笑得勉强，带着些撒娇意味：“这不是要送淮警官嘛。”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回去工作。”
邓茗对上沈郁杉的眼神后，立刻乖巧，却没忘记继续喊话：“淮警官，您慢走，常来啊，我请您喝咖啡！”
看到淮澈也挥手回应她，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沈郁杉送淮澈往门口走，继而抬臂看了眼时间。
九点了。
“沈老板，今天状态是不是不太好？”淮澈走之前一步三回头，最后丢出这句话。
“嗯？”正往外走的沈郁杉顿住，似乎还没接受他从公事转向私人聊天。
淮澈解释：“我是说……你今天脸色不太好。”
一秒的沉寂，沈郁杉方说：“没事。”
淮澈欲言又止，目光收回后，又冲窗外说：“沈老板，回见。”
“回见。”
看淮澈上车，她才走向自己的车。
白色路虎卫士110老款，一辆复古又帅气的越野车。
当年买这辆车沈郁杉就是被它的美貌吸引的，也没想到自己每一次开车都忍不住感叹这车的好看。
她心情突然有点阴转晴，但上车后又晴转阴了。
上次回来忘记加油了。
那天差点停在半路上，现在估计也开不到加油站，送油服务至少也得等一个小时。
她等不了。
她和人约的是十点半，从泽让出发去县城开车还得一个多小时。
“去哪？”低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沈郁杉回头，淮澈从车窗向她这看过来，似乎是和善的。
似乎也是她此时最好的选择，这里根本不能打车。
但他应该还有工作吧，以及坐警察的车不太好吧？
况且也不一定顺路……
无数的念头从沈郁杉的脑海中飞过。
“沈老板如果是要去县里的话，我可以捎你一段。”淮澈继续说。
竟然顺路……
沈郁杉看着淮澈被暖黄色的光照亮的笑，有点招架不住，但还是没迈步子。
“可能不顺路，我要去日在中学附近。”
“上车。”
还没等沈郁杉反应，淮澈已经下车接她了。
她下意识确认了一下他的车。
黑色大G。
还好，不是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