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半个月内寿阳伯府叶家接连走了一位假小姐和一位真·庶长子,不知道内情的讥笑叶世坤叶老太爷不识好歹,竟敢拒绝三皇子的联姻要求;明白的人暗叹一声叶老太爷这是一朝被蛇咬,赔了一个女儿后不想再把亲手养了十年的孙女搭进去,哪怕那是个假货,端的是对叶云满疼爱至极,甚至不惜触怒龙颜。

    叶老太爷、叶大爷和叶二爷称病不上朝已有十日,任凭外头风雨如晦人言如刀,可装病装得再久也不能耽误了本职工作——西北马市又收了一批种马上来,要移交太仆寺查验。

    叶老太爷和叶大爷再不情愿也只能搓搓脸皮、换上官服去了大朝会,散朝后去到太仆寺官署办公,顶着同僚们飞来飞去的眼神查验马匹。

    北狄那边自四年前边境马市整顿后安分了不少,往年几乎次次马市都会趁夜抢回马匹;后来边境守卫加强、马市也渐渐往较为内线的千里小草原后撤,北狄人再自恃武力也不能够在内陆闹腾。

    只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夜半抢马的事干不了就直接用劣马交易。北狄人不知道的却是,即使马匹质量一年不如一年了,也比大宁本国水土养出来的马要好啊!

    但是矮个里拔高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叶老太爷和叶大爷对着皇家马厩里那些良莠不齐的马只想哭。原本叶老太爷兵行险招答应了帮索恩的陆上商队走太仆寺假账,于叶家而言是个捞油水的绝佳时机也是给叶云满备下的一重“人生保险”;于索恩是应对倭国内乱、海患将起前的财产分流。可现在西北马市收上来的种马一批不如一批,假账也愈发地难做。

    挖东墙补西墙这招也不能一直用——即便叶鸿修被调去川滇是索恩为开发茶马古道使的手段,但且先不提叶鸿修能不能在西南滇省站稳脚跟;光滇马和大宛马的区别便让人一眼即明!

    趁着皇帝不注意补一次还勉强赌运气,第二次、第三次?谁敢!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叶老太爷为达不成今年指标发愁之际,官署跑腿的录事忽然急匆匆来报——陈首辅正在衙门前喝茶,等着叶老太爷处理完公事!

    只见寿阳伯叶老太爷却不肯见自己女婿叶大爷,这个就很意思了,摆明了是想眼不见为净。

    正好叶大爷也向来怵那个笑面虎般的岳父,强烈愿意留下继续查验马匹,把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叶老太爷推去了前衙。

    叶老太爷理理官袍到了前衙,一眼就瞅见和自己做了十七年亲家的陈首辅端坐在太仆寺前衙的会客椅上慢条斯理品着茶,宽松的绯色官袍上仙鹤补子好不显眼。叶老太爷低头瞅瞅自己胸前那块从三品的孔雀补子,又回想了一下十七年前尚是个刑部给事中的亲家,暗叹这眼光太好也不是好事。

    在官衙内见面就应该谈公事互相依照品级见礼,虽说叶老太爷身上兼着一个寿阳伯的爵位,但在二十一年前辰王瘫痪后王爵公侯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一落千丈。除开还占着几个要紧位置的旧王侯,满朝里谁还把那些吃朝廷干饭的纨绔放在眼中?

    “陈首辅。”叶老太爷向亲家公行过拱手礼,陈首辅却没拿架子连忙起身亲热地伸手扶住他顺便拦住了这个礼,笑道:“叶亲家何必这般见外?若非叶亲家多日病中不见客,老夫也不必推了内阁事务来此才能见到你啊。”

    叶老太爷花白的眉毛抖动一下,目光一扫便把那些竖耳偷听的下属们震慑散了。他大马金刀在另一把会客椅上坐下,精明的录事马上送上他素日爱喝的武夷红袍,然后脚底抹油告退。

    “陈亲家贵人事忙,有什么事是能劳动你亲自前来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陈万宏这种老狐狸,叶老太爷假笑,没端茶呡上几口也没开茶盖子拨茶沫,“谴个管事递个帖子或者信就行,谁还敢拦不成?”

    陈万宏笑笑,从宽大的官服袍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来放到案上递过去。叶老太爷目光一扫,见上头的署名是兵部左侍郎张贵康便心有不解,伸手要去拿那份折子,陈万宏却又伸手压住了。

    叶老太爷虎目精光的一双眼直直看向亲家公,陈万宏面上表情没改变分毫,口中笑吟吟道:“老夫今日前来,一则是要为前几日孙儿元振的鲁莽行径致歉;二则是元日已近,听闻西北马市又收上来一批好马,故而腆着老脸想给少年人求一匹最次等的马。”

    叶世坤叶老太爷眉头一跳,肃然回绝:“陈家亲,平日要是有什么要求,老夫能办到都会尽力去办,但是这一样却是不行——西北马市上交的都是贡马,若无陛下旨意,老夫不敢擅动。”

    陈万宏这才慢慢松开压住奏折的手,意味深长道:“叶家亲当真恪尽职守,令老夫汗颜啊,望叶家亲能始终如一。”

    叶老太爷面皮一抽,抢过奏折往袖中一塞:“至于孙辈的事,当由他们自己解决。老夫不会替鸿哥儿接受,陈家亲也不必替振哥儿致歉。”

    陈万宏随意颔首,显然是随便扯了个由头,转入正题:“有理,那便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叶家亲,老夫今日前来还为一事。”

    “愿闻其详。”叶世坤拱拱手。

    “上半年倭国兵变,本以为不过是弹丸之地,三二流民不敢来来我大宁造次。不料蛮夷之心始终贪婪、妄图吞象,半月来接连侵扰闽粤沿海——东南两省调兵在即,军马需求也将大增,望叶家亲早做准备。”

    叶世坤隔着官袍摸摸那封硬底奏折,心里有点数了,笑呵呵回应:“多谢陈家亲告知,太仆寺既是兵部下属,一应军马调动都会严格遵照兵部的要求来,决不会耽误军国大事。”

    陈万宏点点头,伸手捋了几下自己的花白长须,叹道:“我大宁向来秉持以和为贵,奈何蛮夷就是蛮夷,怎样都无法教化。少有几个开化民智的,却也只是贪图我天///朝物产,而非仰慕我天///朝文化而来。”

    叶世坤笑笑,不作应答。

    陈万宏也没指望他会作附和,而是话锋一转,饶有深意地低笑道:“我煌煌天///朝,若不主动展现大国气象,岂非让那些夷狄心怀侥幸、以为可以凌驾于我大宁之上?”

    叶世坤面皮一抽,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偏偏这话又是不那么好反驳或者辩解的,尤其是在先得了他一个提醒的前提下,只得装作未解弦外之音,憨厚笑道:“陈家亲所言甚是,我天///朝地广物博、文化渊源,谁人能不心生向往之?相信以闽海水师之兵力宏大、船舶之巨,必能吓退欲行不轨之徒。”

    “既如此,便更要展我大宁大国风采,以显陛下真龙天子的正统地位,以震慑心存侥幸的番邦小国。”陈万宏伸手拍拍亲家公肩膀,意味深长道,“这事便要靠兵部、靠叶家亲也出一份力了。”

    叶世坤连连摆手:“老夫不敢以年迈之身力抗此重任,重担要大家来担,老夫当以陈家亲为楷模。”

    “自当。”陈万宏听了也不心虚,又寒暄两句后便以尚有公文亟待处理为由施施然走了。叶世坤望着大宁朝臣第一得意人的背影,实在回想不起来当年为何会和一个刑部给事中结亲?

    当年叶世坤还曾以寿阳伯的爵位压制过陈家让他们忍下叶鸿修的存在;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他仍是在太仆寺卿的位置上未动分毫,陈万宏则平步青云由一给事中高升至一人之下的首辅。报应不爽,如今轮到陈家向他施压,逼迫他立那个由陈氏带来认亲的九岁真孙子为嗣子来继承爵位了。

    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叶世坤低笑起来,只觉世事何其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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