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索恩你在看什么?”叶云满爬上高脚椅抻长脖子去看桌面上的玩意,发现是一张古怪的航海图。她上辈子时买过地球仪和山形等高图,但对于航海图却是知之甚少;在这半个月中跟随龙五粗浅学习后也只知晓了目前大部分海图都是以放射状直线和交会中心点来表示方位的波特兰型海图。

    但是索恩桌上这幅海图既似波特兰型海图,却又比波特兰型海图多出了详细的岛屿和海岸线地理说明;隐约还有点使用了墨卡托投影技术,右下角被她扒着的地方标有比例尺。

    都说商人要敢于大胆冒险才能赚大钱,但叶云满此时却确信了索恩行商是基于谨慎准备和科学。

    “班达群岛的海图。”索恩笑了笑,对她似乎不想有过多隐瞒,“今年我在大宁呆的时间长了点,大概让班达群岛那边的荷兰人觉得是个可趁之机。”

    叶云满又仔细瞅了瞅海图,最后将这片小岛星罗棋布的海域与记忆中的印度尼西亚海岛国对上了号,摸摸下巴:“你是打算过去……镇压?还是打架?”

    索恩耸耸肩:“不要用那么血腥的词汇,我只是过去收回我的合法权利罢了,自由贸易的权力。”

    “……”叶云满撇撇嘴,暗自诽谤了几句后还是按捺不住,开口问,“我想起来我一直没有问……索恩你这辈子是哪国人?”

    金发蓝眼的男人睨她一眼,反问:“国籍很重要吗?”

    “呃……”叶云满搓了搓手,“大家都是穿越过来的,有些事情吧……比如黑奴啊鸦片啊什么的……还真的挺重要的……”

    索恩闻言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指责她道德感太强或太天真之类的话,思索了一会后才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行商决不会涉及人口买卖和毒///品交易,哪怕这两种是目前最暴利的产品。虽然这十几年来我的底线一退再退,但这两条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再坚守一下的。”

    叶云满松了口气,却还是下意识吐槽了一句:“但或许在大宁一些老古董眼里看来,我已经被你‘拐卖’了。”

    索恩不以为意地一笑:“那是你外貌太具欺骗性——跟我出海是你自愿的,能称之为‘拐卖’吗?若非要依此而论,帝京中的世家联姻岂不桩桩都是‘人口买卖’?他们何来颜面指责我?”

    “婚姻的本质就是买卖嘛,不过他们总想给它扯上一层高尚的遮羞布。”叶云满也是对此嗤之以鼻,心想有相近教育背景和程度的人聊天真是太愉快了——在遇见索恩前,她真的孤单好久好久了,“只要不涉及那两样就好,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无所谓——呃,倒也还是别做的比较好……”

    索恩笑笑,起身从柜中取出一瓶低度朗姆酒,倒了半杯,然后将高脚杯推给叶云满:“我觉得你需要喝点这个。”

    叶云满没接过高脚杯,而是探手抢走了他手中的酒瓶,直接闷了一大口:“我还真需要!太久没和人说过这样的话了!我太兴奋了!”

    酒瓶被夺,索恩愣了一下后淡笑着将高脚杯中的朗姆酒一饮而尽:“叶八,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叶云满又灌了一大口,擦擦嘴:“老铁那我不客气了——你这辈子是哪国人呀?咋建立的这么庞大一支商队啊?”

    索恩闻之淡笑,摩挲了一下高脚杯上的几何花纹:“荷兰十七绅士——应该是我们两个前世世界都有的、历史上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不巧的是在这个世界,他们的位置已经被我顶替了。”

    叶云满喝酒正喝得欢快,闻言顿时被骇得呛住,连连咳嗽。

    “远东贸易股份有限公司欢迎你入股,叶小姐。”索恩朝她抛眉弄眼地笑,活像只狐狸,“我正是该公司的董事长,出生在西欧英吉利,但目前已经是无国籍人士。”

    叶云满连连拍抚胸口才渐渐止住了咳嗽。她抬眸盯着面前狐狸一样的金发洋商,有些话如鲠在喉,却又说不出口。

    “荷兰十七绅士”和世界上最早的股份有限公司是什么概念?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建立,是资本主义萌芽并快速生长的标志,是世界上第一家跨国企业开始拥有自己的领土和军队的象征。

    ——在那些被东印度公司殖民占领的土地上,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便相当于变相的国王。

    可尼玛现在眼前这个人跟她说,他相当于这个世界的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

    即便由于索恩的无国籍状态使他所谓的“远东贸易股份有限公司”摆脱了国家立场的限制;但那同样意味着他的船队、他的股份、他的公司财产在任何国界上都不受当地法律保护,而这意味着他需要远比东印度公司多几倍的武装力量才能守住财富。

    而且那些参与这家公司握有股份的其他持股人……索恩说他不会经手奴隶贸易和毒///品交易,其他股份人能忍得住吗?

    叶云满此时再看看璇玑号华美的装修和船长室外走道两头的两门炮长1.19米、53.3毫米口径的僧伽罗青铜炮,又回想起了他方才提起班达群岛冲突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想劝说的话又说不出口,一来那显得她太圣母太虚伪;二来同为穿越者,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生产力进步下不可避免的全球化进程,即使索恩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去做。

    更何况她能用什么借口去劝说阻拦他?“哦索恩,殖民地的土著太可怜了,不如你去教导他们吧?他们需要文明开化和自由!”这样吗?

    ——她叶云满又算什么东西?站在怜悯者的位置高高在上地用施恩的语气去劝说?这不是一副键盘就可以捭阖天下、搞砸了也不用负责人的时代!她真要这么说,被直接丢下商船去“教导”土著的可能性更大!

    ——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别人那么做?!

    索恩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她纠结的表情,好似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同样纠结于道德与圣母心肠的自己。半晌后才悠悠开口,不带讽刺,却着实辛辣:“丢弃你那些没用的同情心理和道德感,叶八。你救不了那么多人、改变不了历史进程——至少现在没有那个能力。受困于现代教育得到道德框架,那活在这个时代你迟早会被逼疯——叶婕妤就是前车之鉴。”

    叶云满脸色渐渐苍白下来,嗫嚅:“……可真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大宁有两个成语,没变过——蚍蜉撼树和螳臂当车。”索恩拉扯一下嘴角,将目光投向舷窗外深沉的夜色,“我只能给你一个承诺,终我有生之年,不会涉及毒//品贸易。”

    叶云满愣了一下,随后真心实意地向索恩道了谢。因为她明白这样一个承诺代表的不仅仅是索恩放弃了巨大的贸易利润,同时也包含了他必须对其他董事加强威慑力度才能禁止他们生出鬼蜮心思,这要付出的力气可并不比混官场轻松。

    尴尬气氛减少后话匣子一旦敞开便再也关不上,更何况叶云满渐渐酒意上头又兼多年来终于碰到个“老乡”,一时兴起大倒苦水。索恩很给她面子,轻笑着听她从十年来困居于后宅的苦闷说到无人可谈天说地的孤独,从大宁婚姻制度的封建礼教骂到当朝皇帝纪姓一家,时不时附和两句;直到叶云满大着舌头问到他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时,才稍稍淡了笑容回应。

    “立身立世,没有银钱傍身怎么行?何况遇上的又是这样一个大开拓时代。”索恩回答道,“而且我有私心——如果我能成为打开大宁国门、进行全球贸易第一人,怎么想都是真正能名垂青史的。”

    叶云满酒劲冲头,云里雾里间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叫嚷道:“还真、真有些道理!像我,不记得荷兰十七绅士都姓甚名谁,但我知道给乾隆送礼物的马嘎尼!”

    “可惜现在的大宁皇帝……”索恩叹息了一会,又扯起嘴角轻笑,含着几分淡淡的轻蔑,“任何一个皇帝坐那位置久了,无论早年多勤政开明,后头都慢慢变得爱玩弄权术和自大了。”

    “你不能指望一个古人懂我们啊!”叶云满把酒瓶一摔,落在厚实的羊绒地毯上倒也没碎,骨碌碌滚了老远。

    索恩瞧着撒酒疯的叶云满,也没拦她,轻轻道:“他懂一点,但还是开始自大了。一个每年出口那么多茶瓷丝绸的国家,却对本国货币能否在他国市场上流通、它的钱值多少钱,完全不在意。”

    他轻笑:“其实也能理解——天朝上国,向来只有别国来找它的,哪有它去别国的?但是大量的白银流入、商品和黄金外流后造成的贸易逆差他看不到;那些流入的白银落在了谁的手中、有无为官府收取后铸成制式统一的货币重新流通,他也不知道。长此以往,明明每年和洋商交易赚了那么多白银,可国库却越来越空、百姓越来越穷。”

    索恩抚摸着桌上的海图,目光游移许久后才落到了代表大宁闽海泉州港的点上:“如果我能劝说端和帝回收白银再统一铸造、慢慢建立起一个健康完备的大宁银本位货币制度,那我赚得的利润又岂会仅仅是今日这点程度?哪怕我只能做到最开始的一点点、哪怕在历史的长河中我如她所愿只推着大宁走出了半步,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成就了。”

    “可端和帝不听……他不听。”索恩讥笑,已经是状似自言自语地说道,“‘一个夷人懂什么’……他只看得见西洋的枪炮技术,却看不到其它方面——难道真的只有重复历史,才能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吗?……”

    醉酒上头的叶云满听不出他那可怖的弦外之音,大着舌头胡嚷嚷:“可不就是!什么天子不天子的,不照样要吃喝拉撒两腿一蹬!还想把老娘绑进宫里!我呸!”

    索恩摇摇头,伸手探探她额头,发现果然有点发热,不由忏悔一时心软让她喝了那么多酒。他钳住小酒鬼乱踢乱挥的手脚,将她打横抱起去了船医龙五的医疗室。

    “如果不是认识你那么多年,”中衣外只披着一件家常大褂的龙五将一条浸过水的布帕随手搭在叶云满额头上,盯着自家俊朗如天神的船长,“我真要以为你好养成这一口了。”

    索恩对她暗含讥讽的话毫不在意,将小酒鬼往病床上一放:“看在叶婕妤的面子上帮她一把,对于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面前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龙五冷笑。

    “……”索恩瞥她一眼,半晌后耸耸肩,掐了掐叶云满的脸确认她的确陷入昏睡了才开口,“辰王活不了几年了,我在大宁朝中必须有人才行。”

    龙五皱皱眉,对他的铁口直断不予置评,而是角度刁钻地反问:“你真觉得她那大哥是个可塑之才?”

    索恩没有正面回答,笑而不语。

    龙五翻了个白眼,将他轰出医疗室,专心给叶云满降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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