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

    经营海上丝绸之路的生意十多年,索恩·古斯纳德早已习惯海上的风浪颠簸,特别是在老伙计“璇玑号”的船长室内,他甚至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他很少做梦,也很少会对以前做下的事产生忏悔的心情。干这一行的人就得把良心和情感丢弃,哪怕赚来的金币上沾着血和脑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收下。

    赚那么多钱虽然带不进坟墓,但至少能让人在活着的时候过得舒坦,没人会嫌钱多。

    只是今晚很突然地,索恩梦到了许多年前的叶婕妤。

    叶婕妤那时候还不是叶婕妤,是寿阳伯府的叶四小姐,闺名因为是叶老太爷亲自取的比较抽,所以从不肯让人知晓,一般只肯让人叫她叶四或者小名茶茶。

    索恩·古斯纳德十七年前刚到帝京时身无分文,还因为长得太好险些被人牙子强拉走去卖作奴隶。叶茶茶那时刚魂穿没多久,因为性格和原主一样跳脱才幸而没有穿帮,在帝京的大街小巷里到处乱窜时好心请索恩搓了一顿,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各自的人生际遇在短短一瞬的相交后又眨眼分离,索恩靠着她给的十两银子慢慢积攒资本起家;叶茶茶在叶老太爷的宠溺下无法无天、骄纵恣肆,比之现今的叶云满行事还要跳脱百倍。

    后来端和帝全国大选,看多了言情觉得自己百分百是标准女主的叶茶茶信心满满地想要进宫来个“霸道皇帝的偷心皇后”;闻讯而来的索恩试图阻止,被叶茶茶奚落了一顿。

    再后来?叶茶茶成了叶婕妤,的确是得到了端和帝的宠爱。

    然后在下令杖毙一个宫婢后于心难安,没几天就悬梁自尽,一命抵一命了。

    大宁律例,自尽的宫妃不能葬入皇陵、母族也会收到牵连,被驳斥或降职。但端和帝硬是顶住了祖宗规矩与叶老太爷声泪俱下的哀求,没将叶婕妤尸首发还回家,而是谎报病故硬塞进了皇陵;叶家也未受到任何惩罚,甚至还被端和帝明里暗里地安抚了好几回。

    ——在帝王心里,她永远都是叶茶茶。

    于旁的宫妃而言,或许她们恨不得能和叶茶茶换换位置;但在索恩眼中,端和帝的事后痴情未免太过可笑了。

    人都已经死了,再痴情有什么用?做给谁看?

    在听闻寿阳伯府叶八的事迹并初步确定她也是穿越者后,索恩·古斯纳德决定违反一下自己唯利是图的原则,为她保驾护航一下。

    是同病相怜还是因为已逝之人的一点薄面,索恩自己也不太确定。但至少一点,他不想再看到第二只鸟儿,被折断翅膀。

    对于两片叶,索恩倒是从未有过什么绮念。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也见识过许多比两片叶更惊艳的女子,两片叶在世间女子中并非颠倒众生或技惊天下,只能说比起泯然众人好一点,多了一股子执念和源自现代教育的自信。

    真要论独一无二和惊艳,只有那个如璞玉般的女子了。

    可惜……

    索恩自梦中醒来,透着腥味的海风自舷窗灌入,夹杂着叶云满早起精力充沛的大呼小叫。他有些头疼,有点后悔将这么个野马一样的崽子带在身边了。

    寿阳伯府八小姐因癔病不得不出海延请名医,这种借口放说书茶楼里听客们都不会信,更别提陈家和三皇子纪瞿了。

    可人都已经跑了,陈氏闹了也闹了,又不是什么朝廷钦犯能调动都卫司去追——当然真要那么做,纪瞿这三皇子的名声也要落得臭不可闻了。

    当纪瞿憋着一肚子气准备向寿阳伯府发难,端和帝一纸诏书把前途无量的本届状元郎叶鸿修踢去西南滇省做了楚雄的白盐井盐课从五品提举。

    看着是升职了,可西南滇省有个土皇帝黔国公,诸多民族混杂而居互有纷争;更别提上半年木府土司家族分裂发生叛乱,虽被平定了但至今余波未休——也不知道端和帝将一个没有盐务经验的十六岁状元郎丢过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寒噤,认为叶家这是因叶八夜奔之事受到皇帝和三皇子厌恶,先拿叶鸿修开刀泄愤了。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唯有耳目众多、对朝野风向时刻把握于心的几个老狐狸敏锐地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调动上嗅到了端和帝真意——

    原龙鳞卫驻三河道镇抚使龙四因保护三皇子有功,升任西南滇省龙鳞卫指挥同知,从从四品连升两级到了从三品。

    龙鳞卫与盐务同时调动,只能说明一件事——端和帝要开始紧抓川滇两省的税收与官场了——十年内西南土司两次反叛,虽然都为黔国公和当地都卫所驻军及时镇压下去,但依然结结实实打了端和帝的脸,还戳了皇帝的肺管子!

    叶鸿修去滇省这一遭,实乃端和帝为快速打磨人才而使出的一招拔苗助长。若他不幸死在西南,于皇帝不过是失去一个状元;若是成功,那便是大鹏展翅、前途无量!

    帝京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叶鸿修收拾好了数量不多的行装,带着还未成家的小厮豖突和大丫鬟月笼,并两三个老仆四五个护卫,使了两架马车准备向西南滇省而去,走马上任。

    叶老太爷和叶大爷叶二爷相送至门外,寿阳伯府三代四个男人在初冬寒凉的风中面面相觑老半天,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叶鸿修跪在堆了一层积雪的街上,沉默着向三位长辈行足了大礼。

    “……”叶老太爷像是被孙女和孙子接连离家打击到了,先前的铄癯精神不见,老态全显。他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两句话来,嘱咐道:“不必太拼,能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叶鸿修阖了下眼睛,低声应道:“是,祖父——祖父、父亲、二叔,万事保重自身,我走了。”

    “……”叶老太爷点点头,花白的头发和长须沾上雪花,“去吧。”

    叶鸿修又行过一次叩拜大礼,上了马车,向西南而去。

    龙四在龙鳞卫密探这行干了快十五年,从一介伪装走卒贩夫的小暗探当起一路爬上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手头过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杀过的大官有五六个,小官不计其数,故而见识过的嘴脸也不少。哪怕这些官儿在他面前作哈巴狗样了,他也提不起半分好感。

    新任楚雄白盐井盐课提举一行是辰时一刻出的帝京西大门,戌时二刻时在涿州驿站碰到了述职完毕回返封地的黔国公并被黔国公也拖在此处的新任指挥同知龙四和西南茶马司御史张峰刚。

    单一个小小的涿州驿站突然汇集了西南两省军政民生的大佬,驿站驿丞几乎快哭出来。叶鸿修、龙四和张峰刚都知道黔国公这是有意为之,却猜不到黔国公到底想干什么——

    涿州离帝京不超过百里,在这里齐聚一堂就相当于在端和帝眼皮子底下架火烧烤。奈何地位最高的黔国公热情相邀同行,即便是对“国贼禄鬼”生理性不适的龙四也不敢拂逆其盛情。

    大宁开国五十余年,三十二位国公到现今还有爵位可承袭的不过寥寥七人。其余的或不是如叶家之流被太//祖皇帝清算了,或不是因子孙无能守不住家业而败了。七位国公中在端和朝仍有实权的仅余四人,镇守辽东山海关的威国公镇远将军赵达白是一人,镇守西南川滇两省的黔国公林氏是一支。

    黔国公林氏一族身份特殊,本是前朝川滇驻军中的勋贵世家;改朝换代之时机智地第一时间站到太///祖皇帝一边;见其识时务,又因川滇两省远离中央且小族林立,无奈何只得如前朝一样封了个世袭黔国公命林氏继续镇守川滇。

    天高皇帝远,强龙犹压不了地头蛇。即便知道西南滇省官场猫腻众多,可端和帝始终插不进去手去清理。等了许多年到今天也只能在直属龙鳞卫和一个从五品盐课提举上能调动一下,结果没出百里地,就被黔国公一箩筐地圈了来个笑里藏刀的长谈。

    现任黔国公林大北本不是林氏嫡系的一□□他是如何坐上这个煊赫位置的便不用多提。别看他名字俗气憨实,行事却是一等一的狠辣——那股子狠劲却又是只对着自家人,能在一年内毒死自己两个幼侄的人在镇压林立小族和木府土司的时候温温吞吞,腆着脸跟朝廷要粮要饷,镇压叛乱大半要靠当地都卫司。

    当面看还以为是个多温和可亲的中年人,第一次见面又是赏赐又是夸赞就差手把手认拜把兄弟,可明里暗里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就是“老老实实混完你们的任期不然别想活着走出西南”。

    没出帝京百里地就吃到第一个下马威,叶鸿修面上笑容僵硬背后冷汗涟涟,直觉自己未来三年恐怕凶多吉少。好不容易送走了明显沆瀣一气的黔国公和张峰刚,龙四手一挥,立时从房梁上跳下五六个蒙面的劲装大汉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待确定隔墙没耳了,龙四把门一关,转身看向一副洗耳恭听状的叶鸿修。

    ……所以说他最讨厌这些当官的了。

    “叶修撰,”龙四长得比陈元振还要秀丽俊美几分,可一开口那阴阳怪气的味堪比宫中的老太监,“你年纪小可别被唬住了,黔国公啊,”他咧嘴一笑,俊秀的风姿顿现,能让人忽略他的阴阳怪气,“就是那只‘黔之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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