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亲的一天

    纪瞿空着两只手上门,底气是不足,但依旧厚着脸皮想向叶云满和叶老太爷得一个允诺。

    换成别的王公贵族,见当朝三皇子如此纡尊降贵亲自上门,也许会诚惶诚恐或颇觉面上光彩。但——

    京西寿阳伯府爷孙俩,向来都是怪人。

    叶老太爷行事礼仪都做得很足、挑不出一点错处,可他们行为恭敬了面上表情永远是臭的,看人时眼不是眼、鼻不是鼻,让纪瞿很不自在。

    叶老太爷请三皇子在花厅坐了,开场就端茶碰盖各种零碎声响。纪瞿假装未觉,厚着脸皮屁股黏在凳子上,开口直言想见叶云满。

    叶老太爷脸更黑了。

    老太爷哼哼唧唧半天才让小厮去请叶云满过来,瞪向纪瞿的眼神极具压迫感和杀气。纪瞿假装喝茶,用袖子悄悄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脚步声传来,纪瞿满心欢喜抬头望去,看见的却是同样黑着脸的叶鸿修。

    纪瞿:“……”

    “三殿下。”叶鸿修极为斯文地朝无语的纪瞿作揖,“舍妹自归家以来昼夜难眠,恐是皆因殿下所引灾祸。殿下今日前来,是为寻衅,还是探视?”

    纪瞿经过血夜洗礼后总算成熟几分,十五岁的少年人明烈眉宇间沉淀几分稳然。听到这近乎直白的问责,出身尊贵的少年按捺住暴躁,强作温和道:“叶修撰想差了,本殿下自然是来探望蛐蛐……叶八小姐的。”

    叶鸿修眉心微蹙,不悦道:“那殿下好意下官会代为转达给舍妹,殿下可以请回了。”

    “……”

    早在避暑行宫时纪瞿就被叶鸿修赶过一次,今儿碰上第二次差点就坐不住、跳将起来大骂一通。只是叶鸿修是叶云满最亲近的长兄,倘若惹怒他,那前些日子刷的叶云满好感怕是一朝全没了。

    纪瞿嘴角抽搐,强颜欢笑,道:“叶修撰这就是有些不近人情了。本殿下亲自前来探望,不见到叶八安好怎能放心回宫?”

    叶鸿修还想说什么,叶云满惊诧的声音已从背后遥遥传来:“蝈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心了?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她声音清凉有力,浑不似传言中得了癔症的样子。纪瞿高兴转头,就见叶云满坐在索恩臂弯中,稳步前来。

    “……”这下不止纪瞿,叶家爷孙俩脸也变得铁青。

    进了花厅,叶云满动作利索地从金毛臂弯里跳下,先是和索恩一起规规矩矩地向三皇子纪瞿行过礼,然后自动自发黏到叶老太爷膝头:“爷爷,我好多了。”

    叶老太爷虽然看着莽了大半辈子,可若是真没有半点心眼,叶家那“寿阳伯府”的匾额怎么可能安安稳稳挂了五十载?

    须发皆白的叶老太爷抱住爬上膝头的心爱小孙女让她坐得更稳当一点,抬眸冷眼瞧着立在堂下、淡定自若的金发老外,一语不发。

    叶云满拉拉叶老太爷的白胡须,他不说话。

    再揪揪,他没动作。

    最后扯了扯,叶老太爷才瞥了小孙女一眼,见她额上的淤青都未消去却满面讨好,终究是低叹一声,妥协:“古大官人,贵客直接落座吧。”

    索恩笑笑,又向叶老太爷一揖后坐在叶鸿修旁边,看向对面坐立不安的纪瞿。

    同时被花厅内三大一小八只眼睛盯住,纪瞿更觉屁股底下坐得不是红木椅而是个火炉。登门拜访前尊贵的三皇子已经做了一个时辰的心理建设,面对叶家长辈时他还能强装一下镇定;正主来了时却忽然没了底气,心里越发飘飘地虚起来。

    纪瞿摸摸袖中的那对竹编蛐蛐,又回想起一路行来时街头巷尾那些好事百姓的指指点点。

    身姿像抽条的竹子一般挺拔的十五岁少年从座椅上起身,掩下素日浮在血脉中的矜贵骄傲,向叶老太爷鞠躬作揖,郑重恳请:“寿阳伯,我今日前来,是为求娶叶八的。”

    “咔嚓”一声轻响,叶鸿修手里的瓷杯豁开一道缺口。

    纪瞿对叶鸿修堪称“择人欲噬”的目光视若无睹,却望着面色阴沉的祖孙俩,额上渐渐渗出汗来:“请您将叶云满许配给我,我此生定不负她。”

    高贵勇烈的少年立在花厅堂中,脊背挺得笔直额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对于曾经满心自得、认为所有人都会听从他命令的当朝三皇子而言,这样的请求完全可以说真挚到近乎低声下气了。

    叶老太爷抱着叶云满的手臂紧了紧。她悄悄抬头去看自家爷爷的神色,见须发皆白的老人眉头皱起又松开,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按捺着什么。

    不过五息的时间,叶老太爷终于决定不再忍了,声如洪钟:“三殿下,请恕叶家不敢高攀。”

    纪瞿一怔,攥在掌心已被汗打湿的竹编蛐蛐已然变形,下意识解释道:“寿阳伯不必担忧抚远侯与御史,本殿下会让他们闭口不言的。”

    “……”叶老太爷似乎想冷笑,但碍于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份贵重只得强自压抑,“若如此,微臣更不敢让孙女入您的王府了。”叶老太爷将叶云满往宽厚的怀里又塞了点,语气平静没有起伏,但宏大声量下隐含的是最深沉的悔恨,“十五年前微臣无法从皇陵中接回微臣的女儿;十五年后,三殿下是想从老臣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白发苍苍、精神仍算矍铄的老人平静地说着,其中蕴藏的悲恸悔恨之意却让花厅内的气氛都沉滞窒息起来。叶鸿修垂了眼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叶云满却是扭腰伸臂抱住叶老太爷的脖颈,一下一下轻轻拍抚叶老太爷背部:“爷爷不伤心,爷爷不伤心……”

    叶老太爷揉揉她额发,望向欲待辩解的纪瞿:“三皇子殿下,您连一个薛家村都保不住,何谈保住老臣最疼爱的孙女,又何谈保住叶家?”

    字字如刀,句句如雷,轰得纪瞿呆愣当场,脸色先是刹那雪白,又渐渐涨红。

    “……是不是只要本殿下有能力了,寿阳伯便肯将叶八嫁予本殿下?”低声下气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揭穿与奚落,少年血脉中的叛逆瞬间反弹,咬牙切齿问道。

    “我不会嫁你。”但未等叶老太爷反驳,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许久的叶云满终于开了口,“纪瞿,你不会是我的良人。”

    纪瞿对上叶云满冷静到几乎可称冷漠的目光,一月前薛家村的月下长谈一句句又回响在耳边,低笑反问:“……‘及时止损’?”

    叶云满蹙眉:“三皇子殿下,实在没必要。”

    纪瞿捏了捏掌中的竹编蛐蛐,稍稍思索后将之放在红木客案几面上:“但是本殿下觉得,有必要。”

    “……”叶云满险些被倔驴气个倒仰,但是碍于长辈在场又不能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只能转过头不再看他。

    纪瞿放下竹编蛐蛐又向叶老太爷草草拱手后便走了。大中小三片叶盯着红木案上那只变形的蛐蛐看,险些把红木案灼出个洞来,最后还是最无关的索恩笑了一声,拾起那只竹编蛐蛐随手收入袖中。

    “叶八,你先自己回吧,我还有事要同寿阳伯和叶修撰商议。”索恩望了她一眼,叶云满就自动自觉地从叶老太爷膝头爬了下来。目送小团子乐颠颠的背影自抄手游廊上远去,索恩回头,对上叶家祖孙俩黑如锅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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