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一天

    端和十七年夏末秋初,轰动朝野的三皇子失踪案终于宣告完结。和它轰轰烈烈的开场、环环相套的过程相比,它的落幕却是平静得近乎滑稽。

    端和帝圣旨下,河内道都指挥使万正可、指挥佥事柳文杰、指挥佥事马驷与数个千户皆被夺职下狱。罪名是轻飘飘的搜救三皇子不力和勾结地方□□长鲸帮、私放重刑犯等十数条;刑罚落得也是轻飘飘的。

    ——罪名最重的几人都已死在九月十五血色泼天的夜里,连尸首都被踩踏得入殓不全,纵使端和帝和纪瞿犹愤恨在心,却是连开棺鞭尸都做不到。

    余下的罪员,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河内道都卫司职位大量空缺之时,陈党和二皇子又为都指挥使人选吵得天翻地覆。

    而河内道都卫司原本的主人,东宫一党个个收首夹尾,大气不敢喘一口,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太子和皇后更是干脆,直接称病闭守宫中。之前风头无量的东宫此时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门可罗雀。

    薛家村中尸首遍地、处处留痕,扫尾的又是帝王亲卫龙鳞卫,可谓认证物证多得堆成山。如此情况下端和帝却仍不欲重罚太子,而是选择将罪名箍在已死之人头上,一床大被捂下来,将所有事情埋了。

    瘦了几圈更黑了几层的纪瞿在他娘容妃的哭诉中了解完后续处理,沉默许久后命太监准备了一只身首分离的烤全羊,亲自带队送去东宫。

    好一番兄友弟恭。

    恶心完太子也恶心到自己后,纪瞿换身便装出西华门,在热闹非凡的正安大街铺上买一对竹编蛐蛐,往抚寿街寿阳伯府而去。

    寿阳伯府内近几日氛围甚是诡异。当家大太太陈氏和老太太闹着要将“失踪数月必然失节”的叶云满送去姑子庙;叶老太爷死咬着不肯松口,叶大爷则成了夹心饼干左右为难。

    隔壁抚远侯府也是一片鸡飞狗跳,整个李家除了李盛阳和李老太爷李立康犹疑两难,其余人等都表示强烈反对迎一个名声不洁的当家主母。

    李老太爷虽然钟意叶云满,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最可能出息的孙子李盛阳也将会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原本坚定的心思不由渐渐动摇。

    让李立康动摇的理由不只有风言风语一事。

    ——自河内道回返后,叶云满看似像个没事人一样恢复了往日的作息,上午习武下午学医晚上写小人书,可行动间终究越来显露仓惶与疯癫。夜半噩梦大喊大叫犹是小时,有时白天她好好坐在椅子上,会突然发狂抱着柱子撞。

    延期请来的太医都说她是受惊过度,恐得了癔症。

    于是本就谣传的“不洁受辱”传言更是甚嚣尘上,难以禁止。

    叶鸿修好几次眼睁睁看着叶云满在面前突然发狂,额头撞得鲜血淋漓犹不自知,他也红了眼眶酸了鼻头。想劝,无从下手;想拦,自己也会被打。无奈之下,他只得又跑了一次帝京东四夷馆,请了索恩过府小住。

    说来也奇,朝暮相伴生活十年的亲人说的话,竟还没有一个认识不过四个月的洋人的笑容有效。

    被赶出门的叶鸿修心酸地想道。

    摒退掉所有闲杂人等,叶云满又谨慎地四处检查一遍,机警的样子哪有半分癫狂之态?

    索恩早已自来熟地在桌边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看到她如此警觉,不由失笑:“这是你的院子,还这般不放心吗?”

    叶云满摇头:“隔了数月,谁知被安插进来多少眼线。”

    索恩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说吧,大费周章装疯卖傻引我过来,是想问什么?”

    对方上来就直球攻击,叶云满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问:“实不相瞒,我心理的确出了点问题——我现在很想砍人。”

    索恩挑挑眉,颇觉意外:“你之前没杀过人?”

    “……”叶云满默然片刻才回答,“之前是,没亲手杀过。”

    索恩扯扯嘴角,放下茶杯,却另起一话题:“叶八,你知道你姑姑叶婕妤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这话叶云满焉能不惊,这不印证了她早存在多年的一个猜测:“我那姑姑,也是同我一样的情况?”

    “她比你严重。”索恩见她悄悄松口气,话锋忽转,“她亲手杀了一个宫女后过不去负罪感这道坎,三日后就悬梁自尽了。”

    叶云满表情僵硬,觉得索恩看过来的目光里明晃晃写着疑问“你怎么熬到现在的”。

    叶云满讪笑一会,忽地正色问:“你从哪个世界来的?”

    ……

    屋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闷。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终究是索恩先垂了眼帘:“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

    短短一句话,数个单词,包涵的意义却是千重万重。

    叶云满怔愣许久,才轻轻叹息:“这样一来,就起码是四重平行宇宙了。”

    “你来自怎样的世界?”索恩抬眸问。

    叶云满又一愣,嗫嚅:“一个苏联解体后多极化的地球。”

    索恩歪头思索了会,说:“你姑姑……叶婕妤应该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但她上辈子年纪应当不大,很是少女心性,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叶云满闻言摸摸下巴:“她穿越来时大概十几岁吧?应该是那种言情小说看太多了……所以,她才会自信满满地自请入宫?”

    索恩点头,复又摇头:“我拦不住她。”

    结局他们也是知道的,一年后叶婕妤自尽而亡。

    气氛又沉重起来。索恩闭目浅叹,将话题转回叶云满身上:“叶八你现在,是需要我帮你进行心理疏导吗?”

    叶云满苦笑:“有难度吗?”

    索恩仔细端详,见她神情还比较像个正常人,斟酌一下,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既然你杀人可以无责,那多杀几个重刑犯也可以?甚至,以你这辈子的家世地位,杀个平民百姓也没关系?”

    叶云满表情随他的话一字一句变得愈发纠结狰狞,好半天才勉强按捺下心底兴奋的杀戮念头,笑得比哭还惨:“……还真是。上辈子在法治社会成长,自然而然对杀戮心存厌恶与恐惧。如今状况却是不同,古代律法对我所处的这个阶层形同虚设。一旦开了杀戒,我就感觉像吃了毒//品一样,心想着‘来一次吧就一次’——可我知道,再来一次就永远停不下来了。”

    索恩听罢,稍显欣慰地笑了:“你还知道怕,是不幸中的万幸。叶八,其实到了这个时代,你不必怕杀人。”

    叶云满傻了,直勾勾盯着他。

    索恩不自觉微昂下巴,显然多年的跨国富商生涯让他早已变了心态:“你既然要反抗这个时代的封建礼教,那必然是要流血的——无论是别人的,还是你的。”

    叶云满动动唇,却说不出话来。

    “你怕的不是杀人,而是怕自己变成滥杀无辜之人。”索恩端起茶盏轻啜,“不就是纠结如何平衡凶性与善良吗?简单,随我出海,去看凶恶的海盗和饱受欺凌的沿海渔民,去看穿丝绸用银刀叉却吃人肉的海盗土著,去看这颗星球无边大海上的日升月落——困在这狭小一方后院里,你下场迟早和叶婕妤一样。”

    “只有看过这大千世界百态人世,你才会明白哪些人能杀,哪些人不能杀。”

    叶云满听得怦然心动,只是一低头就看见身上穿的叶家贵女服饰,那极为华丽繁复的衣裙。

    她刚燃起的兴奋瞬间被残酷的现实当头浇灭。

    “爷爷不会让我跟你走的,我大哥也不会放我走的。”叶云满苦笑,“如果我是个男孩,或者我年纪大点成了和离之身,那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可谁会放心让一个九岁女娃和不熟的人离家去国呢?”

    “那就需要有人推一把。”索恩修长的手指轻敲桌沿,沉吟,“首先要拿叶婕妤死因做一下文章,然后挑个合适的人……”

    一大一小两个穿越者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这个既能让叶老太爷回忆起叶婕妤之死,又对叶云满有那么一丝拉意思的人选,自然非三皇子莫属了。

    恰巧在此时,叶老太爷身边的小厮过来请叶云满往花厅去,说是三殿下寻她。

    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冤大头来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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