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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年前也是这样的细雪,三日未停。

    年关刚过,街上行人也少了许多,家家户户屋前灯笼犹新,热闹又喜庆。一架马车穿过街道向城外而去,众人让向两侧,抬头去看那车架。

    白马驾车,车驾上悬挂的白色丧幡被雪水打湿,垂落在两旁,再看那算不上华贵但古朴典雅的车厢,大约是哪个服丧的大户人家。

    “这马车坐的是谁啊,没听说近来哪家权贵家中有丧啊。”

    “温家啊,”有人解惑,“太尉薨逝那日温家小姐哭得晕厥过去,一病不起,最后还是圣上恩典,亲自操持了丧仪,喏,腊月十八的事,如今都正月了,才刚能下地祭拜。”

    有人扼腕叹道:“这姑娘也是可怜,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这才十岁又没了父亲,温家就剩了这么一个孤女,唉。”

    “轮得到你我可怜她?”有人讥言相讽,“人家一病,陈将军从昭北赶回来直接接到陈家,圣上每日补品流水一样地往陈家送……要我说,就是温家杀孽太重,不积福德。”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照拂如何比得上父母在侧?再者温将军若非为了大昭血战杀敌落下旧伤,又怎会正值壮年便猝然长逝……这姑娘,还是可怜。”

    出生丧母,十岁丧父,纵然有圣上的偏宠,也还是担得上一句“可怜”。

    温颜坐在马车内,她自幼习武,耳力比常人要好些,此时虽有车架颠簸的杂音,却仍然能听到外面百姓的低声议论。温颜听着外面的声音,低着头理了理身上的素衣。

    这是第一次去祭拜父亲,万不可落泪失礼。

    温韬在世时为当朝太尉,有勤王之功,圣上念其忠烈,赐他立牌位于京郊护国寺,葬于其后青岚山。

    马车在护国寺门前稳稳停住,温颜从车上缓步走下,抬头却看到皇帝身边亲侍的老太监杨鸿信候在朱门前,见她下来,颇有眼力见地撑着伞走了过去。

    杨鸿信在皇帝身边侍奉多年,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此时见她身着斩衰,头戴白布,一身缟素衬得仍有小孩的幼态的脸更加苍白,严肃庄重,不见稚气,不免还是有些心疼:“温姑娘节哀。”

    温颜向杨鸿信施礼:“杨公公怎么在这?”

    “圣上怕姑娘不熟悉此处,”杨鸿信引着她往里走,“让咱家来给姑娘带路。”他将温颜带到往生殿外,“姑娘先在此处供奉,一会咱家再带您去山上祭拜。”

    温颜低头道了声谢,转身走进大殿。

    大殿正中供奉地藏菩萨,其下是楼氏先祖,长明灯的光影随风而动,烛影斑驳。温颜先在正中的莲花蒲团上三叩九拜,才走向左侧牌位——自大昭建国以来,凡有大建树者,皆可供奉于此。

    温颜一抬头,就看到最新的那一方:“忠毅侯温氏温韬之位。”

    “父亲……”她想说些什么,却都哽在口中,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屈膝下跪,膝盖在地上敲出一声闷响,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

    温颜从殿内走出时,杨鸿信还是方才那个姿势等在门口,见她出来才迎过去。

    温颜声音有些沙哑:“还得劳烦公公带我上山。”

    杨鸿信将身子弯得更低:“都是老奴当做的。”

    护国寺之后有一条小径直通上山,杨鸿信引着温颜一路向上走去。大约一刻钟后便远远地可以看到远处的汉白玉石碑,杨鸿信站住了脚,将手中的香烛并着伞一起递给温颜:“前边重地,老奴便不陪着姑娘了。”

    温颜点头道谢,却只接过他手中的香烛:“伞便留给公公吧。”语罢,转身跑入雪中。

    一月的京城,山上早已不见了草木青葱,加上几日连绵的雪,路上未融的冰和着泥,落脚处沙沙作响。

    温颜一手挡着雨,一边弯腰低头护着怀里的香烛,踏着一地的花泥闷着头向前跑,没跑出几步,头顶的雪忽然止住了。

    沙沙的雪声骤然安静,一股琥珀般温润的檀香混入了四周的寒气之中,她住了脚,顺着眼前人玄青的衣角向上看去。

    许久不见的少年站在台阶之上,手中撑着伞,脸上带着些许愠怒,眸中却满是她的模样:

    “怎么不撑伞?”

    “留给杨公公了,”温颜捋了捋有些杂乱的头发,走上台阶与楼清并列,往四周看了看,他既然在这,那楼景大约也在等着她,“圣上和你一起来的?”

    “不急,”楼清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护着她向前走去,“先祭拜杨伯伯。”

    二人并肩在一处新坟前站定,楼清站在温颜身后,看着她掏出绢帕,将眼前的石碑擦拭得干干净净,点烛焚香,将三支清香齐齐整整地插到石碑前的香炉里,而后屈膝下跪、合掌下拜。

    他看到她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轻叹了一身,上前半步蹲到她身边,递过一方绢帕。

    温颜接过绢帕后再也难抑心底的郁结,悲拗痛哭。

    她直到看到这块石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父亲真的已经离世。

    或许还会有人再陪她练剑习武,还会有人教她调兵遣将,还会有人抚着她的头哄她一夜安睡。

    但都不再是她的血亲。

    茫茫人海,她真的孑然一人了。

    温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歇下来时周围的细雨也小了许多。她开口想要同楼清说句话,一张口却呕出一口血,往旁边栽倒下去。

    楼清本站在她身后撑着伞,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撑住了她:“阿颜!”温颜打小习武,身体比之同龄人康健不少,他从未见她虚弱成这样,“若是不行,我便替你去回了父皇,改日再去见你。”

    温颜半倚在他怀中,摇了摇头:“皇伯伯特意来此找我,必是有事需要在这同我说。” 她闭着眼缓了几口气,“我没事。”她撑着楼清的手站起身来,这一口淤血涌出之后,心中的郁结倒轻了不少。

    楼清也不再劝,扶着温颜站稳便撤回了手,“我陪你过去。”他将温颜送到亭前,将身上的大氅脱下,裹到她身上:“父皇只见你一个人,我在这等你。”

    温颜还在有些脱力,只虚虚地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缓了缓神,往前走去。

    “臣女温颜叩见圣上。”温颜刚要跪下行礼,就被楼景拦住:“也没什么外人,过来坐吧。”

    周围没有其他人时,楼景从来不让她把礼行完。

    温颜直起身,走到楼景对面坐下,面前的桌上是一局残棋,待温颜坐稳,楼景看向桌上的棋局:“这局棋,是你父亲半年前入宫时同我下的,”楼景看着棋盘,“两个时辰未分胜负,说改日再继续,不想这一改日,竟是天人永隔了。”他抬头看向眼前女孩,“小安乐,身子可好些了?”

    温颜点了点头:“好多了。”

    他“啪嗒”落下一子,“近来那些闲言碎语,你大约也听到不少。”

    温颜垂了垂眼眸,低头不语,默认了楼景的问话。

    温韬死后,所有人都在盯着圣上和温家的动静。毕竟君心难测,温家掌半块虎符,捏着大昭的军权,此时太尉骤然长逝,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帝会如何对待这位温家的遗孤,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孩子会被接入宫中,却不想被寄养在了陈家。

    代办丧仪,泼天的荣耀也可能是帝王最后的体恤,兴许自此之后,大昭便再也没有所谓温家。

    “我本想接你入宫休养,陈稷偏是不准,也是,对你而言,这皇宫不见得比陈府安稳……”

    温颜知他还有话说,只默默听着。

    “我近来常梦到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还是一个昭北的郡守,每天只需要考虑怎么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怎么让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若非皇帝昏聩,非要割我昭北四郡,或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进京。”

    “时也、运也、命也。”楼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恍然,这皇帝都做了十年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孩,自嘲地笑了笑,“却还不如当年自在。就连今日,也只能到这山中来找你。”楼景低低叹道,“小安乐,莫要怨伯伯没本事。”

    温颜摇了摇头:“父亲说过,人生在世多有无奈,皇伯伯犹是。我从未怨过您。”

    “人生在世多有无奈……”楼景重复了一遍,向桌上的残局抬了抬手,“来,陪我下一手。”

    温颜早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发现自己所持白棋困顿于中,自救不能,心中早有了推演,楼景话音一落,便持子而行,直攻黑棋脉门。

    “不自救了?”楼景看出她的用意,落下一子。

    “白子被困,若还想自救只怕进退两难,不如往前一步,为之后排兵布阵,早做打算。”

    楼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黑子从后一围:“布局未成身先死,又该如何?”

    温颜继续往前进攻:“棋子已落下,总也不亏。”

    “你倒潇洒。”楼景轻声一笑,“不下了,”他将手中的棋子抛回篓中,“原以为你会续着你父亲的路往前走,不想你倒是直接走出了一条新路子,”他看着棋局,“也是,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站在亭外的楼清,“焉知前路如何呢。”

    他似有弦外之音,但温颜却不甚能理解,她眨了眨眼,静静地听着。

    “我今日找你,还有一事要问你。”楼景食指轻轻地叩着桌面,“再过几月是你生辰,我会下旨封你为郡主,彼时京中世家大约会争先恐后与你攀亲,想要将你收养入府……你自己什么打算,想留在京城吗?”

    温颜抬头,眼神笃定:“我想随师父师娘去昭北。”

    近些年北翟骚扰不断,陈稷任昭北军总督,常驻军部,此番也是因温韬治丧才回的京城,又因照料温颜才在京中多留了些时日,过了温颜生辰便要再回北境。

    楼景早想到温颜会如此说:“可是北境苦寒,实在是……”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温颜低声道,“他应该已经同皇伯伯嘱咐过了。”

    楼景看着眼前女孩与她父亲如出一辙的面容,想起自己那位至交好友留下的嘱托:“圣上若将她留在身边,养不出能承温家衣钵的将军。”

    他看着面前这张稚嫩的脸上的坚忍与倔强,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父女从来也没有顺着我过。”他从身旁取出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把这东西带上。”

    温颜打开匣子,就见里面一块雕刻精巧的翡翠麒麟玉牌,她愣了愣神:“皇伯伯,这……”

    “你去朔北无人保护我终是不放心,拿着这个,”他顿了顿, “这是你的仰仗,不是你的责任。” 他伸手揉了揉温颜的头顶,“无论是你父母、你师父师娘,还是我,我们最想要的只是你平安喜乐。”

    温颜离开亭子时,楼景抬头看向亭外,雨已经停下,只檐上还淅淅沥沥地滴着雨,他看着云层中露出的阳光,眯了眯眼。

    终于有些放晴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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